作為當道執政的首相,房玄齡充分表現出了昔日玄武門運籌帷幄之中的決斷。當他開口發問之時,左手已經伸進了衣袖中掏摸,預備著只要聽出至尊話風中一心半點的不對,立刻就題本上奏,預備將太上皇帝遷至別宮,“好生奉養”自玄武門之后,這份遷宮的奏本日夜不離,已經在他身上擱了足足二年,多日籌謀的苦心孤詣,而今終究能派上用場
當然啦,如果皇帝無意與親爹翻臉,只想敲打左右以示警戒。那無論是清理宮掖、更換侍衛,抑或秘密訪求,房相公也都有相應的奏折預備他每日都讓夫人在官服中密密藏好了數十份奏折,包攬上下,絕無疏漏,只是今日翻找起來,略微有些吃力罷了。
但皇帝并沒有什么嚴峻的神色。他沉默片刻,只是稍稍嘆了口氣
“太上皇沒有說什么。只是夢魂不安,身子實在有些不適”
所謂麻桿打狼兩頭怕,皇帝固然怕他老子發癲掀桌子,太上皇又何嘗不害怕自己的二兒子腦子一熱太上皇帝在后宮日日逍遙快活,樂不思蜀,其實也實在不想提起武德九年的舊事了。
所以,這一次稀奇古怪的夢境,絕非太上皇帝有意提及,而是哭聲日夜不休,驚心動魄,將老皇帝攪得夜不能寐,神思消減,甚至偷偷請了幾次御醫。而至尊晨昏定省之時心生疑慮,讓長樂公主悄悄打聽再二,才終于知道了底細。
至尊父子兩人居然同時遇到了如此稀奇古怪的夢境,那夢境的含義可就格外的意味深長了。皇帝將眾位重臣召集至此,自然也不是無的放矢。
房相公沉默片刻,抬頭悄悄覷一眼端坐的皇帝,只以余光撇見那凝重肅穆的神色,心下便不由咯噔一聲,暗叫不妙十余年君臣默契,他可是太熟悉自家皇帝的神態了;僅僅窺探到這一點情緒上的變動,便立刻意識到了整件事情最麻煩的關竅
皇帝恐怕是有了幾分心軟
與尋常歷史中毫無人倫殺子如殺雞的老登不同,太上皇帝雖然在武德年間也頗有刻薄寡恩陰損毒辣等等司空見慣的下二流招數,但至少在早年太穆皇后尚在時,對幾個嫡子的父愛也是真摯誠懇,不摻虛假,一片拳拳舐犢之心,不能因日后的涼薄而抹殺。
也正因如此,李二陛下再狠心決斷,亦絕不能忘懷往日的情分或許玄門沖冠一怒時,彼此間激發過恩斷義絕的恨意,但現在大局已
經抵定,就算看在往日撫育之恩的面上,也不能一直苛待自己的親爹吧太穆皇后可還在天上看著呢
所以,在這樣虛妄無稽的事情前,皇帝才不能不多一點猶豫說難聽點,就算玄武門前的哭聲真是那兩位,而今又能如何呢隱太子與齊王活著時尚且不能奈李二陛下何,何況乎如今身為幽冥之鬼。京中多的是法力高深的道士,只要請樓觀道做它兩日法事,再厲害的野鬼也不過是煙消云散而已。
但是,昔日屠兄殺弟,還可以算是情勢所迫下被逼無奈的反擊;而今當著親爹的面將兄弟打得魂飛魄散、永世不得翻身,那似乎就太過于殘暴而恣睢了。皇帝并不是前朝劉子業、高緯一流的人物,一時很難下這個狠心。至于大臣們武德九年以性命勸諫至尊殺兄弟已經夠強硬了,要是再這么強硬下去,他們也該考慮考慮千秋史書,春秋工筆了。
眼見秦王府的舊臣們以眼觀鼻以鼻觀心,一問一個不吭聲,皇帝的目光逡巡一圈,索性點將
“魏卿”
魏征袍袖微微一顫,不能不上前行禮。但俯仰之間,心中卻大覺猶豫。顯然,皇帝之所以金口垂詢,一面是看重了他隱太子謀臣的身份,另一面卻也是倚重他魏相公的副業地府的鬼差到底是怎么辦事的活該下十八層地獄的孤魂野鬼枉死冤魂,居然還跑到宮中來鬼哭狼號了
這顯然是嚴重的失職,決計無可抵賴的過錯,足夠讓皇帝派遣魏征直入地府,行文地藏討要說法但問題在于,魏相公仔細思索了這幾日下地府辦陰差的種種見聞,委實找不出有什么騷亂動蕩的影子。真要他開口解釋,那實在也無話可說。
如此思來想去,魏相公只能拱手應承,咬牙將此事答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