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沉霜忽然在句子的一半停了下來。
謝邙接道“想要殺了我。”
比起孟沉霜倏然虛弱猶疑的聲音,謝邙在此刻忽然顯得淡漠坦然異常,似乎有另一人想要取他性命于他而言,不過是件手邊瑣事。
孟沉霜從謝邙的態度中發現了隱微的異常端倪,眉心逐漸蹙起痕跡“蘭山暴雨之日,不是他第一次要殺你,是嗎他還嘗試過”
聽到孟沉霜的聲音猝然發緊,似是擔心極了,謝邙不知怎么的,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卻反問道“你怕我出手傷了他”
謝邙看著他,臉上不見什么表情,雙目卻似兩口深井,原本明澈的井水會因為幽深的陰影而變成漆黑一片。
不過幾息之間,孟沉霜被他看得后頸發僵,冷汗熱汗混在一起,霎時間浸透薄衫。
當蜜糖被飲盡,甜味也不會在口腔里停留太久。
在這件事里,雖然謝邙才是被刺殺的人,但燕蘆荻畢竟修為弱于他太多,旁人最多稱贊他一聲孤勇孝義,卻不敢去想燕蘆荻真能殺死無涯仙尊。
修為之差,云泥天塹。
謝邙這樣問,本不該叫人驚訝,但孟沉霜身是局中人,種種變數,皆有所知。
他看著謝邙,啟唇半分,卻也沒有回答謝邙的問題,只緩緩敘述過往道“我浮萍劍主離開前,將浮萍劍的劍鞘留給他了,一作告誡,二作保護。”
劍鞘藏鋒,孟沉霜愿燕蘆荻能收斂鋒芒,放下固執,但若有難,鞘中附著的浮萍劍意也可保他性命無虞。
可劍意無神志,它能護住燕蘆荻,卻不會懂得對敵人手下留情,無論這個敵人是誰。
謝邙默然良久。
孟沉霜不得不問“你傷”
“我毀了浮萍劍鞘。”
孟沉霜怔住了,內殿微暗的光亮中,謝邙臉上的鋒銳被削減,可越發濃重的陰影卻透出某種難以言說的意味。
他抿緊的雙唇勒出一道平直的暗線,神情明明很淡,卻叫孟沉霜覺得,有隱隱波濤被壓抑在平靜的海面之下。
孟沉霜張了張嘴,想說這沒什么,劍鞘而已,就是明日謝邙想把浮萍劍鞘鑄鞘為犁拿來耕地,也未嘗不可。
然而還沒等他組織好語言,便聽謝邙接著說自己是如何在道侶死后,做了個打孩子的不靠譜后爹“那天在劍閣,我劈了守白殿中的靈位,孟朝萊攔我不住,我又一劍斬向棺槨,燕蘆荻本在跪靈,起身
阻攔在棺前,不讓我毀浮萍劍主棺槨。
“孟朝萊將他拉開來,告訴他勿做傻事,他不忿,攻向我,鹿鳴劍便一劍毀了他護身的劍鞘。而后他便奔出了大殿,后來我才知曉那日以后,他就離開了劍閣,不見蹤影。”
謝邙見孟沉霜擰緊眉目望著他,停下來緩了一緩“孟朝萊受了傷,養了許久,燕蘆荻我不清楚,或許離開時身上也帶著傷。”
仙都戲文里講的無涯仙尊劈他靈位的故事竟都是真的
孟沉霜原以為這里面至少有七八分杜撰,比方說,謝邙當年說不定只是上了長昆山祭拜他。
孟沉霜問“你呢他們傷著你了嗎”
“沒有。”謝邙對上孟沉霜的目光,忽然又改口,“或許有一些。”
孟沉霜握住謝邙的手,輕輕捏了捏他的掌心。
但他的眉頭始終沒放松下來,謝邙剛才的說法,依然無法解釋一件事燕蘆荻為什么要離開劍閣
即使他真的聽信了流言以為是謝邙殺夫證道,要殺死謝邙為他報仇,何不借劍閣的力量
更多的疑問如巨獸口中吐出的氣泡般,不斷從過往的深湖中上泛至湖面,又在幽暗的月光下一個個爆裂開。
世人皆以為謝邙殺夫證道,燕蘆荻是孟沉霜的抱劍童子,他對謝邙的怒火與仇怨雖然劇烈,手段雖然極端,卻在情理之中。
可孟沉霜的唯一親傳弟子孟朝萊,以及孟朝萊所代表的劍閣呢
他們對謝邙這位算作宗門死敵的人,心態似乎平和得讓人覺出幾分詭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