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塵仆仆的官員,在高闊的城門外終于勒住了駿馬的韁繩,停下了自己披星戴月的腳步,仰頭看向城頭,露出了一雙明亮但疲憊的眼。
邠州。
這是韓絳巡視陜西地方的第不知道多少個城,而幾個月來接近連軸轉的行程,已然足夠讓他精神幾近恍惚,不得不每每在新到達一處的時候,在腦海中反復提醒起自己此行的目的
某種意義上來說,韓絳是在替弟弟還債。
元佑棄邊整件事帶給趙頊的觸動和震撼實在太過巨大了,這個才剛剛登基,沒有被變法過程中注定要面對的一系列風波磋磨到平靜無波,還帶著年輕人特有的愛憎黑白分明的皇帝,心里還燃著一捧激烈的火。
舊黨所牽扯的人員數目,眼下確實不是一個可以讓皇帝本人輕舉妄動,悉數拔取的數字。所以在未來的一切尚未發生之際,今上也只能“寬容”地選擇“諒解”。
但他不是沒有脾氣舊黨最重要的幾個領袖,自然是他拿來開刀的重要選項。
司馬光“自請”辭官,被他勒命從此再不能邁入政壇。人生最大的價值,可能就是在趙頊的要求和指導下,編完那本他政治生涯的跳板。甚至還要聽著不明真相的人士,傳播著他曾經被公堂杖刑,疑似犯下了貪污受賄這樣罪行的謠言。
謠言如果重復上太多次,它將會成為大眾記憶中的一種真實。
沒有多少人能比研究經史,甚至自己還在搜尋史料,編撰著一本史書的司馬光更清楚這個道理。
趙頊這手就是沖著搞他心態,奔著惡心他去的。
于是在一個算不上有多特殊的日子,司馬光終于收拾好了自己的全副家當,租了一輛牛車,預備告別京城,回到他所熟悉的家鄉。
離遠一點好啊,離開政治的中心,防止他有可能再度被卷入其中。
他到底沒有真正干出來貪污這樣的事情,于是當他離開和旁人再沒有過多的利益干系后,那樣子虛烏有的罪名遲早會慢慢為人忘卻,不會因為政治立場的不同,被政敵一遍遍地提起以抹黑,進而加重這個謠言在世人心目中的印象。
這應該也算是趙頊的一種后手,害怕他重演歷史的一種不算多高明的手腕。
在離開京城的那天,司馬光的腦海中卻罕見沒有想起多少繁復的思緒,只漫無邊際地聯想著一些不算深沉嚴肅的事情。
嗯這應該也算官家對他詭異的信任這樣的手腕難道不就是防君子不防小人嗎
他想到這里甚至還有點詭異地想笑,到了最后,笑意卻摻雜上苦澀
算了吧,未來甚至能干出棄邊那樣事情的自己。怎么也算不上是個真正的君子了。
王安石到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一個苦笑著坐在牛車前,帶著不被政治束縛的輕松,也帶著對叵測前途的迷茫,兩眼望著天的司馬光。
他停住腳,站定在原地,沒發出什么樣的動靜去打擾對方的出神。可是仿佛一種
微妙的感應,司馬光還是在他到來的第一時間,就意識到了他的存在。
于是司馬牛和拗相公對上了視線。
“我沒想到你還會來。”
神情復雜的司馬光,不乏錯愕地緩緩開口。
早在天幕出現那日的朝堂之上,他就見到了王安石朝他投來的目光一種震撼的,不解的,憤怒的,乃至于失望的眼神。
那是一個本以為惺惺相惜,君子神交情深,可以走在和而不同道路之上彼此尊重,卻發現對方最終背離了的眼神。
而司馬光對此甚至只能啞口無言,接受下這個未來已然發生,過于殘酷的事實。
他以為他和王安石再不能好好互稱上一句表字了。
但對方今天還是來了。
新興走馬上任的宰輔,官家的心頭肉,仕途炙手可熱,本該春風得意的王相公,卻沒什么意氣風發的興奮。
他同樣目光復雜地看著司馬光,半晌才低聲回答。
“我想,我該來一趟的。”
不管司馬光未來會犯下怎樣荒謬的錯誤,不管他所代表的舊黨在未來會帶著大宋走上一條何等暮氣沉沉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