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明雅這身衣裳一脫,在顧小燈心里便留了個畫皮的吊詭稱號。
那么大面積的刺青,看一眼他便頭皮發麻,蘇明雅一松手他便魚一樣咻到熱泉的角落去,隔著重重霧氣,不是很敢靠近。
蘇明雅大抵也覺得自己失態,默默不說話,只靠著背后玉石遙遙看著顧小燈。
他等顧小燈憐惜,等他再度心軟。
即便這途中暴露自己的不堪也沒關系。反正他在顧小燈心里已然不是當年的高潔。
從前顧小燈喜歡他的明面,他便要顧小燈如今來接受他的暗面。
鈴聲在水下不時悶響,顧小燈背對著他不做聲,腦子里還停留著滿目曼珠沙華的沖擊畫面,他想象不來刺青前與刺青時的苦楚,只覺得溫水祛不去渾身的戰栗。
他感覺到了強烈的乞憐,他覺得這又荒謬又不公平。
顧瑾玉吐了滿墻血要他心疼,蘇明雅刺了半身青也要他心疼。葛東晨拿碧綠的淚眼對他,顧守毅帶著哭腔要他不棄顧家,冤有頭債有主,病有醫傷有親,這些傷害過他的人一個個來薅他,而他下意識確確被薅,實在是可惡倍上加倍。
他從前就在共情他們,關切關懷擔憂掛念,當他們是獨一無二的親友,可真心換了什么,狼心狗肺挑上秤桿,所稱盡是自私自利。
人人敞開被冷酷世道重創得千瘡百孔的身軀,要他修補裂痕,要他同情憐愛他難道是瓶漿糊嗎糊一糊就能讓這些瓷器的裂痕消失不見的
顧小燈猛吸一口氣,閉上眼潛入了溫水里,腦子里咕嚕嚕的,他抱膝蜷起來回想當日掉進冬池里的滋味,想起當時那水面結了層薄冰,一腳踩空掉進去時沒有先感覺到水的柔軟,而是碎冰的鋒利。
他恨恨的,又躲在此刻溫熱的泉水里藏眼淚。
水流忽然傳來異動,顧小燈正想鉆出水面,就被蘇明雅揪住了。
“唔”
他鼓著腮幫子要掙開他,蘇明雅卻不由分說地把他壓在水底,顧小燈一睜眼就看到水中漂浮的長發,眼睛在溫水和青絲夾擊下酸疼不已,懷疑蘇明雅要把他再一次溺死。
蘇明雅附過來,卻是抱著他渡氣。
顧小燈腦子里嗡嗡作響,如夢如魘的,又推又打的,還是沒得奈何,不多時注意力歪歪扭扭地想
這混蛋親人的功夫怎么倒退了。
太差勁了。
顧小燈原以為上元節一過去,蘇明雅就該重投他的染缸,誰知他卻像扎根了一樣,天天守在這一隅。
蘇明雅白天總要揣著他,禮佛也好,看書也好,袋鼠揣崽一樣抱著,看書時看不專注,沒看幾頁便要低頭朝他討親,顧小燈怎么躲都不成,只得想象自己被狗啃了。
也不知道怎的,蘇明雅如今接個吻總磕磕絆絆,在顧小燈的時間尺度里,這人不久前還是個親人高手,這會親得這么笨拙生澀,一點都不舒服,讓他感到頗為意外。
顧小
燈被他纏得煩,想要跟他討點醫書和藥物來擺弄,暗戳戳做點小東西,誰知被蘇明雅斬釘截鐵地一口回絕“沒得商量,你往后不要沾醫術。”
“為什么”顧小燈大為不滿。
“我知道你身上的血不同尋常。”蘇明雅撥開他的衣領,冰冷的指尖貼著他的脈搏,“你再往醫術上深究,勢必又要抽自己的血試驗,可你受傷破皮都比常人愈合緩慢,藥物又無用,太危險了。”
顧小燈粲然的眉眼當即垮了下來,相當不高興地耷拉了。
蘇明雅還捋起他左袖,看他左臂上那道經年的舊傷疤,那是當年岳遜志挑釁作惡時讓顧小燈受的傷,傷口反反復復不得愈合,蘇明雅當年以為是他身嬌體弱,愛說他嬌氣便是從那時開始,后來方知實情,心中鈍得一塌糊涂。
他撫摸著顧小燈那道舊疤,沉默須臾,到底還是忍不住輕問“你當初醫治我,流了多少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