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逃不遠了。”
涼城荒涼,雖說是云中府的一部分,按理當由宋官治理,但戰亂一起,這里的縣令飛速就跑了,縣尉也跑了,剩下跑不動的百姓關門閉戶,整座小城在暮色中像是已經死絕了,連個驛站客舍也沒有。
好在還有座跑不動的破道觀,道士們在觀主的指點下挑水生火,埋鍋造飯,百余個親衛分作兩班,一班在外站崗,一班依舊護衛在遼帝身旁。
王善看看盡忠那張哭喪著的臉,再看看遼帝,就說不出話了。
做好了飯,第一碗還得呈給大遼皇帝陛下,這破道觀里也沒有能供數百人吃飯的菜,老觀主用醋拌了點蘿卜干,這就算是皇帝陛下極豐盛的御膳了。皇帝陛下很愛他的士兵,將這碟蘿卜分給了周圍的親衛們。
這些黑瘦的,滿臉是血的契丹士兵就一邊謝,一邊吃,一邊哭。
皇帝陛下微笑著點頭,示意他們出去吃。
待逼仄低矮,只點起了一盞油燈的正殿內只剩下兩個宋人時,他忽然開口了
“朕已近窮途矣。”
誰也不敢開口,只能請皇帝陛下將話說得更明白些。
“宋皇帝與我大遼有兄弟之誼,我欲歸宋,如何”
王善看了一眼盡忠,盡忠額頭的汗就沁出來了。
“若論官家之仁愛,三代以下,更無他人陛下愿來汴京,自當,自當”
“好。”遼帝的眼睛隨著油燈里微弱的火光一跳一跳,像狼一樣散發著幽幽的光,“若是你們官家在金人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背棄大遼,我便說皆是你的主意,張覺的下場,你可知么”
盡忠一下子就趴在了地上,一句話也說不出口,渾身上下只是冷汗淋漓。
見了他的模樣,那個猙獰而絕望的遼帝忽然站起身,“嗬嗬”地笑了起來
“狗閹人你這狗閹人也
敢戲弄朕”他額頭的青筋一根根迸起來,一瞬就拔了腰間的刀子
王善忽然上前一步。
“陛下已至窮途,”他定定地看著耶律延禧,“可若是陛下不入宋地,陛下還有報仇的機會。”
那雙瘋狂又森然的眼睛看向了他,連同他手里刀子折射出的幽光。
“朕還有何報仇之機”
“陛下若能將我同內侍盡忠,還有數十名道人放回大宋,”王善說,“我等感念陛下之恩德,來日必為陛下報此血仇。”
遼帝極驚駭,忽然就哈哈大笑起來。
“黃口小兒我大遼八位先帝創建的偌大基業,還不是敗在女真人的鐵騎之下憑你們憑你們也配嗎”
“今日自然不配,可我見過女真人,他們騎什么馬,用什么兵器,擺什么陣型,作戰時何等勇猛,我既親眼見了,便絕不敢將性命輕擲于此,”王善直直地看著他,“待我報于公主知曉,來日她會替陛下雪此國恥”
屋子里又靜了下來,過了許久,耶律延禧忽然上前了一步。
王善后背已經全濕透了,因此當他手中被塞了個東西時,差一點就沒能接住。
“宗廟與國璽,盡皆被我丟了,但我既與你們的皇帝有兄弟之名,公主就是我的侄女。”
這個昏聵了一生的皇帝已經完全平靜了下來,帶著他幾近釋然的絕望,并且接受了那位素昧平生的公主的神異與誓言。
“請你們將這柄刀帶給她,”他說,“我恐怕是看不見了,但漫天神佛會記得你們今日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