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聲音無法傳遞心意,五便將另一只手也伸過去,包住女人的手指。
黑暗中,女人似乎注目他良久。
“小五”
她苦笑了一聲,“這世間,我唯一放不下的,只有你了。”
窗外竹影搖曳,母親的臉藏在細簌的葉影下,看不甚清晰,她的氣息愈發微弱了,視線卻牢牢盯著孩子的臉。
聲音是平淡的一縷。
“只要你還活著,我就無法清白,當初為什么是要救下你為什么不叫你像其他孩子那樣死掉,這六年以來,我無時無刻不在后悔。”
然而人之將死,吐出口的,并非溫情的留戀,而是猶如毒蛇獠牙上噴濺的毒液般,每個字落下,都會在心間腐蝕出一個深不見底的小洞。
孩子無言以對,只微微垂下睫羽,那張稚氣皎潔的臉蛋如冰雪雕刻,了無生氣。
錯誤的出生,污點般的存在,這是自他誕生以來,便無法撕去的標簽。
他早已經習慣,或者說默認了自己身上的罪業,即使,現在為他貼上這份標簽的人,是當初生下他的人。
屋外月明風清,雨后,檐下、籬笆上蛛網殘破,殘絲落下,其上雨點斑斕,如串線白珠。
白發女人的視線掃過明月,星空,以及窗外正茂盛華美的花叢,最終停留在蛛絲上那搖搖欲墜的水滴之上。
“雨過天晴,今夜,是個好日子。”
她柔柔嘆出一口氣,那最后一縷生機也隨之溢出。
母親伸手,手臂如藤蔓般,輕輕挽住了孩子的身體,她將他抱在懷里,緩緩吐出了最初、也是最后的愛語。
“小五,陪媽媽一起走吧另外”
那聲音已低不可聞,伴隨著話語落下,一切都已來不及。
她的手指已伸了出來,貼上了孩子的脖頸。
窗外白光一閃,驟雨再至。
“你可把我害慘了”
女人手背上青筋爆出,似回光返照般暴起,她歇斯底里般收緊手指,倒映在墻上的身影猶如惡鬼,被按在榻上的孩子根本就無力抵抗。
他也沒有抵抗。
意識到這一點,母親被怨恨所浸滿的心臟,忽然一陣抽搐,身體亦像被一根無形的繩線所束縛住了,無法再動彈半分。
淚水,逐漸模糊了她的眼眶。
啊當年如果縱容父親,將他和其他孩子殺掉,結局是否會有不同她已不敢深想,因為她心知肚明,早該死的另有其人,不是小五,更不是她唯一的弟弟小徹。
真正該死的人是她自己。
早在六年前,早被異種污染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便該了結了。
她早該死去,而不是這般渾渾噩噩地又在人間活了六年,更害死了自己的胞弟。
她的弟弟本該有更好的人生,她的小五,還有那其他幾個孩子,本該投生在更為幸福的家庭,擁有一個比她更好的母親。
只是這一切,在這個夜晚,卻再難說出口了。
就在女人失神般松開雙手的那一剎那,六年來她胸膛里,那顆飽受折磨的心臟也在此時停止了跳動。
她的身體向旁側軟倒下去,倒在滿是血跡的被褥間,額頭還抵著孩子的額梢,亦如孩子出生的那個夜晚,她也是這樣、抱著他,和他額頭相抵。
兩人白發交織、逶迤而下,在身體鋪展開來,似臍帶,似在血紅泥土中生長而出的,最為皎潔無瑕的凌波花
滂沱大雨轟然而至,將這間小屋與世隔絕,像要沖刷盡所有罪孽般。
感受著女人逐漸失溫的懷抱,聆聽著只剩自己的呼吸聲和心跳聲,五又嗅到了,水汽中幽幽的檀香。
他也終于明白了,原來,這股香氣的含意
就是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