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血,殺戮。女人們的尖叫掙扎。空蕩蕩的山道上,連蟲聲都聽不見。何英在跑,在喊,在通知她趕緊逃。她送給何英的幾盒點心,桂花糕,玫瑰糕,千層酥。
捂住耳朵發著抖,不想看不想聽,卻還是擋不住,一幕幕地只往心里鉆。
窗外,桓宣罵一聲,惡狠狠地瞪了眼謝旃。為什么突然跟她說這個那次她受了那么大的驚嚇煎熬,他一直小心著從不曾再提起,她剛剛才好了點,為什么又說這個
謝旃沒有回頭,手背在身后微微向他一擺,依舊是平靜舒緩的調子“綏綏,你寫到小碗了嗎”
傅云晚捂著臉的手抖了一下。眼前浮現出小碗的臉。只隔著很遠的距離看過幾眼,記得是個黑黑瘦瘦的小女孩,知道她也跟著在學拳腳,其他的都不知道了。她還沒有寫到她。這些天里千頭萬緒靜不下心來,她已經好陣子沒有動筆了。
“她姓張,今年十一歲,祖籍滄州,逃荒到的濮陽,半道上一家子都不在了,后來被張嫂收留,再后來就和張嫂一起到了何平子的流民隊伍。”謝旃溫和的聲音一點點送進耳朵里,“遇見你那次,是她第一次吃千層酥。”
傅云晚怔怔地聽著。
“張嫂一十八歲,祖籍濮陽,她娘家姓李,閨名喚作李小姑。綏綏,你寫到她了嗎”
寫到她了嗎寫了的,寫了名字,寫了她跟山匪打斗時傷了骨頭,寫了她的墳墓在往東郡去的那一片丘陵里。如今,她總算知道她的名字喚作李小姑,不再只是隨著夫家的姓氏,模糊不明的張嫂。傅云晚捂著臉,重重點了點頭。
帷幕外,謝旃長長松一口氣,身體都有些發抖。她開始回應了,現在,這世界不再是游離于她之外,她那扇門,一點一點,在打開了。
余光瞥見桓宣同樣顫抖的手,他眼梢發著紅,讓他心里突地一跳,轉過了臉“還有吳姐,她的閨名喚作吳娥,兗州人,她的家就在梧桐巷,從前也是詩禮人家。”
詩禮人家。她看見吳姐的時候,她卷著褲腿跳在河水里抓魚。后來再見,她衣衫不整,被北人士兵綁在馬上。她和張嫂葬在一處,在那一帶荒涼的丘陵里。
眼角突然有點熱,那些哀傷洶涌著泛上來,一同回來的還有那個血色的黃昏。她騎著馬,手被韁繩磨破了,風刮著臉頰頭發,身后是無數追著她的北人士兵。她獨自沿著山澗狂奔。
那時候桓宣不在,謝旃不在。她獨自逃命,想著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
窗外,桓宣看見那條影子動了,她在發抖,手捂著臉,也許在哭吧。謝天謝地這幾天她一滴眼淚都不曾掉過,她本來是那樣柔軟敏感的人。渾身繃緊著,攥得那樣緊,窗框都發出響聲,余光瞥見謝旃微微回頭,向他擺了擺手。他不讓他弄出動靜,天曉得,此時就算他要他死,只要能醫好她,他也絕不皺一皺眉頭。
“綏綏,”謝旃回過頭,細細聽著帷幕里逐漸發沉的呼吸。她
的反應越來越明顯了,她不再把自己關著,與所有人隔絕了,“你該寫何英了吧”
傅云晚低低啊了一聲,眼淚滑了下來。何英,她想過很多次,始終不能下筆。太深刻也太痛苦,便是寫都無從寫起。
“綏綏,寄生天地,如同蜉蝣,許多事此時看來難以承受,百年后回首,終將釋懷。”謝旃慢慢說著,“亂世人如草芥,女人尤其是。那些痛苦折辱,從來都不是你們的錯。你母親寫了那么多,世上也還有那么多,何英,吳娥,李小姑,小碗,還有無數個何英,吳娥。包括你自己。”
包括她自己。那些痛苦折辱,從來都包括她自己。眼前再又閃過那個黃昏,她獨自騎著馬,沿著深而寬的山澗狂奔,身后是無數等著欺辱她,殺死她的北人士兵。那時候她想,哪怕遇到最壞的事情,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她都要活下去,活著把她們的事都寫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