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書房這角僻靜,聽得到鳥叫,因此這一聲陶瓷清脆十分突兀,甚至,有失禮數,稍欠沉穩。
他抬起頭,老花鏡片后的目光緩慢地探究看身邊這個年輕人。是他判斷錯了他以為他是個沉穩內斂、八風不動的年輕人。
向斐然捏著茶盞邊沿。這瓷胎太薄了,似乎會被他捏碎。
只是一秒之礙,他神色恢復自若,微垂了眼睫問“府上今天有客”
伍清桐點頭,重又回到了那些舊物事中,漫不經心地應一聲“香港商家,你知唔知”
向斐然說了聲知道后,伍清桐似乎來了興趣。他不自覺夸了數句商家如何了得,說,商伯英去世葬禮,你爺爺雖是他好友,但在官方吊唁鏡頭里,以他的地位,竟不足以擁有一秒鏡頭,而只被列為“及其他重要人士”。
向斐然笑了笑。他明白。
再怎么自覺將自己剝離開向聯喬的影響范圍,他也是深受蔭庇的,他比誰都知道向聯喬的身份地位。也正因如此,
他比誰都更知道商伯英和商家的份量。
向聯喬做到了外交官的天花板,但一生清廉,從不為自己求索。這圈子人走茶涼,向聯喬既已退休,年事又高,百年之后,人們會看在他余蔭的份上對他的后人多加照顧,但也只是照顧而已了。
權力的漩渦一旦遠離,就絕無重返之日更何況,外交官與所謂的權力又何止一座五指山的距離
向聯喬能留下的一切,都只是照向西山上的一輪薄日,注定要落下。
伍清桐似乎沒想到向斐然一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植物學博士,竟也會知道這些,更放松地閑談起來,將眼鏡從鼻梁上摘下“商家的幾個子女都教養得很好,比如他們的第三位小姐,明亮生動,天真純善,看到她,就連我都要覺得自己病輕了幾分呢。”
向斐然自覺不能再留了。
他不能保持微笑地聽伍清桐說出她可能的婚事,因為這件事里的當事雙方他都如此熟悉,面孔如此鮮明,以至于那些有關婚后、恩愛、到老的畫面根本無需他細想,便鋪天蓋地地鉆入了他的腦海,占據了他眼前。
他好像看了一場有關她和別人的電影,而他隱于光下,謝幕于影片開始的第十分鐘。
拄著沙發扶手的指骨,因為太用力而泛起青白。
過了片刻,伍清桐話語停頓,看到身邊的年輕人面無表情地起身,額發垂掩的眉宇間不見絲毫光。
他是如此突兀地起身告辭,好像忽然之間一刻也待不了。
伍清桐談興正濃,遺憾地嘆了口氣,聽他說實驗室有要緊事,便知不能強留他,拄起拐杖,想要送他到門口。
向斐然按下他吃力的肩膀“您留步。”
伍清桐察覺到他手掌的冰涼與僵硬。
他走向門口,打開書房門,與正在參觀房子的一行人不期而遇。
伍夫人領先,與溫有宜并行,伍蘭德與商檠業并不在,另在談論商貿事物,跟在兩位母親身后的是商明寶和伍柏延。
很顯然,這是伍夫人特意安排的。
見了他,伍夫人意外之余熟練掛上了笑。他固然是青年才俊,可是她又沒有女兒,因此對他的親熱也不能更上一層了。她笑著,自如地招呼“斐然,這么快就聊完了”
向斐然的手在門把上緊了一緊,才松了下來,對她和旁邊的婦人頷首。
因為知道她是商明寶的母親,他不自覺地多看了一眼,用一種很遙遠、遙遠的向往,壓在他漆黑如星的眸中。
那是很短而保有禮數的一眼,這之后,他將目光回到伍夫人身上。
商明寶跟伍柏延并肩站著,渾身僵硬地如墜冰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