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昏暗無光的室內醒來。
悲喜、愛恨、希望、絕望,乃至世界都離他遠去,他睜著雙眼,頂上白楊木的紋理與他對視,猶如連綿糾纏的瞳孔。
“人生如游戲,你喜歡玩游戲嗎,我親愛的朋友”
“不,最古老,也最無趣的游戲應當是狩獵。不過我得承認,只要人還活著,這世上就永遠不會缺乏獵人,以及大難臨頭還不自知的獵物。”
“殘忍確實殘忍,可人活在世上就是要不斷地制造殘忍啊。像牛羊未曾想過被奴役,被殺害的結局,有的人也直到臨死,才能明白自己是被欺騙的那一個。”
是了,這是游戲,他是獵人,而我是獵物
他的手指下意識地抽搐了一下,藍寶石在血污中熠熠生輝,猶如跳躍的,不安分的溪水水面。
“我說了。”他身邊響起聲音,“沒有奴隸能離開這座島嶼,算你倒霉,也算我倒霉了,小子。”
阿加佩神色麻木,他輕輕轉過頭,看到奴隸主那雙毫無波瀾的眼睛。
“你早就知道,是不是”過了太長時間,他才勉強開口,氣息微弱,恍惚如風中飄蕩的蛛絲。
“老爹”站起來,鞭子搭在木椅上,摩挲出輕微的聲音,他一言不發,轉身離去,木門嘎吱作響,被他反手掩上。
透過門縫,阿加佩聽見門外的交談,守門人問“大人,怎么樣了”
奴隸主回答“還活著,但可能活不久了。”
守門人發出粗魯的大笑“聽見這小娼婦叫那么慘,我就知道大事不妙。天真的蠢貨,總做一些不切實際的美夢,卻不知道這會讓自己小命不保”
“走吧,沒必要再守了,”奴隸主不耐煩地說,“只會浪費時間,叫上你的人,我們去喝杯酒。”
幾個人的腳步聲,說話聲漸行漸遠,阿加佩木然地躺在床上,瞳孔深處漂浮著兩枚翩乎不定的星子。
他迷惘地想,我在飛。
我在飛。
疼痛遠離他,傷痕遠離他,他飛翔在白楊木紋的天堂,身下麻布的被褥則是他的翅膀與云朵他在飛。
正當他神思悵然,渾不知今夕何夕的時候,他忽然聽見遙遠的海面傳來洪亮悠長的鳴聲,是大天使的號角,還是金甲戰馬在神明的座下發出即將征戰的啼叫
他神魂恍惚地坐起來,透過木頭圍起的窗楞,看見一艘接一艘的雪白長船駛離港口,它們驕傲地長鳴,向大海宣誓它們的強大與美麗。
原來是這樣,他要走了,杰拉德
阿加佩劇烈地抽搐起來,方才如夢似幻的迷離沒有了,他從云端瞬間打落到受苦受難的人世,又接著從人世繼續往地獄跌去。他渾身劇痛,渾身是血,他是個被活生生撕裂的人,他會永遠留著這個治愈不了的傷口,一直捱到死,一直變成終日哭嚎的幽魂,也不能安息。
他勉力從床上爬起,跌跌撞撞地滾向房門,門沒有鎖,門外也沒有看守,沒人看得見他蹣跚的走路姿勢,也沒有人看得到長袍之下,順著他大腿流到腳后跟的血與濁液,一路為他留下狼藉的腳印。
阿加佩吃吃地低笑,他恍惚地想,自己總算明白奴隸主的意思了,老爹真是個混賬東西,愿神保佑他當然了,倘若世上還有神的話。
他就這么走著,出于一種超凡脫俗的幸運,沒人發現他,或者說,即便有人看見他踉蹌的影子,也懶得去再給這個可憐蟲踩一腳。更何況,狂歡的酒宴要持續整整一周,人們都爭相去看白船一艘艘駕海離開島嶼的盛況,得益于此,阿加佩出逃得非常順利。
海風蕩起他空蕩蕩的袍角,他赤足踩進叢林,爬上山坡,走向海崖的邊緣。他無知無覺,腳底磨出淋漓的鮮血,就這樣,他走了整整一天。
阿加佩仿佛站在世界的頂峰,手指上墜著一滴閃閃發光的藍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