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俟悠看著,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將這封奏疏收起來。”
這是一刀自下而上劈向她的刀鋒,她得記得這一刀,不能讓塵煙云霧將它劈出的那一條縫隙輕易遮掩。
大朝會上,她正高坐在龍椅上聽著一群大臣討論今年的春耕,忽然見一人跪在了外面。
片刻后,重紫無聲走了過來。
“陛下,聞太傅有奏疏呈上。”
“讓人進來。”
女子捧著一封奏疏,恭恭敬敬低著頭走了進來。
萬俟悠卻忍不住起身。
這女子是國子監主簿百里婦行,今日,她的身上披了麻衣。
“啟稟陛下,微臣養母,大啟太傅聞初梨,已于昨夜去了,她臨終前寫下奏疏一封,令微臣呈與陛下。”
重紫轉呈奏疏的動作都比平時要小心許多,萬俟悠拿起那封奏疏深吸了一口氣,才打開。
“臣聞初梨生年八十有六,曾于宮闈做女官,又在朝堂成公卿,如今病骨支離,老朽不堪,卻有世事難解”
“各位臣工。”
寂靜的大殿之上,穿著一身金色衣裙的陛下緩緩走了下來。
“聞太傅的奏疏,上有十問,朕今日代她問問諸位,爾等都是世上賢達,想來,能替太傅解了一生所惑。”
“第一問。”
“圣人著書立說,教人忠孝廉恥,教人為君之道,為臣之道,為人之道,卻無一字是給女子,女子之忠,換不來高官厚祿,女子之孝,換不來家業承繼,女子之廉,沒有寸土傍身,女子之恥,卻總在世人嘴中任意謗毀。父不仁,女之恥也,夫不賢,婦之恥也,兒不孝,母之恥也,何解”
萬俟悠看向了站在最前面的宰相,接著是他身后的各部尚書
“第二問。”
“天綱人倫,皆說女子不可淫,卻許男子三妻四妾,貪花好色者為男子,世人贊其秉性風流,不說其性淫不堪,何解”
“第三問。”
“第四問。”
議政殿里針落可聞。
誰也沒想到,持正守禮,一生中最出格之事就是現身外朝,扶持陛下登基的聞太傅,竟然能問出這么多在世人眼里不該問的問題。
這哪里是在提問這分明是在讓天下男人、數千年經學之道難堪
捏著薄薄的奏疏,萬俟悠的臉上卻有了笑意。
聞初梨的一生有過許多的刺,她原本想將那些刺都帶到土里,就像是一棵枯死的梨樹那般吞藏下自己的全部過往風霜。
可為了那些會在某個春天萌發的種子,為了那些千百年后可能才會開的花,她把這些刺一根一根地拔出來,猶如自己的骸骨一般擺在了世人的面前。
她是在
問世人,又不只是在問世人。
或許,她只是希望能有后來者如她今日一般地問上一問。
問問為什么女子不被允許讀圣人之言、行圣人之道,卻又被人羞辱,問為什么天下間的綱常倫理為什么重男抑女。
問問這個世間為什么這般的不公平,世間的女子只是想跟男人一樣,卻這般的艱難。
“第十問。”
“田間壟間,從不乏女子操持農事,世人卻總說女子力弱不堪,因此而不分其田地,若女子果真不堪,世人何必爭相娶妻,又要女子操持家事,又要女子耕耘田畝,又要女子生兒育女,又要女子伺候翁姑若女子果真不堪,七出之條之中懶惰之言又是何解一女子,可受翁姑之訓、可受家事之繁、可承耕耘勞作之苦、可忍生兒育女之痛,偏偏不可分得田地。此事何解”
何解
何解
自然是因為天下間的男子沆瀣一氣,將女子視作己身之財物,又怎容許她們自有土地田畝
在陛下的目光之下,有大臣轉開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