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澹記得第一次喝皋盧茶。
那個盛夏格外燥熱,他的管事羊豐鴻倒給他一杯冷茶,他雙手捧著仰起脖子一口氣喝下去。
在此之前,他的飲食總是囫圇吞進咽喉里,從不花時間細品,直到那日才知道,原來舌尖嘗甜,舌根嘗苦。
苦得他默不吭聲地捏著杯子打了個顫。
羊豐鴻在一旁笑得肩膀直抖。
他仰起頭,不明白對方為什么覺得有趣。
等過了一會兒,濃重的苦味漸漸消散,齒頰間泛上微甘。
羊豐鴻才笑著彎下腰,溫聲對他說“小公子,這是皋盧茶,可清熱解毒。雖然味苦,卻是好物,小公子莫要慌張。”
寧澹一點一點嘗著這滋味。
從傍晚等到深夜,寒意已經濕淋淋地浸透了他的前胸和后背,身軀緊繃似銅鐵,抵御這徹頭徹尾的冷意。
夜風呼嘯經過耳邊,他無意識伸出五指捕撈幾縷,在心中將昨日復現了一遍。
他想到他是哪里出了錯。
那根本算不得邀請。
他想找個參考,想著真正的邀請是什么樣,于是想到了沈遙凌給他的那封信。
字里行間雖未明言,但仿佛滿紙都寫著清清楚楚的一句話,我想見到你。
寧澹眼眸空茫,微微啟唇,低聲一字一句地背著那封信的一部分。
花燈很好看,你想看嗎
頓了頓,寧澹再啟唇,改了幾個字,聲音變得更小些,很快飄散在風里。
“蟠龍盤你會喜歡的,你想看嗎”
又停頓了更長的時間,寧澹接著喃喃自語地背那封信。
我想和你一起看。
他下頜線緊了緊,又低聲地重復一遍“我想,和你,一起看。”
再接著背。
如果你不來,我會生氣,我生起氣來嚇人得很。
寧澹停住了。
他想到信紙上畫的那個拿著漁網、氣得跳腳的小人。
過了好一會兒,他也沒察覺到自己的嘴角微微彎著。
“如果你不來。”寧澹低而又低地說,“我也不會生氣的。”
他排演一般,又將這幾句話連起來,無聲地含在唇齒間,反復念了好幾遍。
直到與它們熟悉些,不至于被它們磕碰了嘴。
直到最后,連山風亭的燈燭都熄了,他是被滯留下來的最后一個人。
寧澹沒急著走。
他想著花燈節過去了的夜晚,他在幻象中看到的那個沈遙凌。
在瓢潑大雨里等他,最后失望而歸的沈遙凌。
雖然,理智明知那是預言中并未發生的部分。
但胸腔仍被扯著,隱隱作痛,腦海中總是那個身影,揮之不去。
她也一定覺得這個滋味很苦吧,跟他如今嘗到的一樣。
不。
只會更苦。
還好她沒來。
寧澹心中再一次這樣回響。
自從沈遙凌被薅出去聽了回講座,同窗們便時常上門。
今日是由李萼來給她送新的弟子服。
沈遙凌轉學塾轉得十分匆促,放假前弟子服還沒能及時做出來,她每日是穿著常服出入。
堪輿館的弟子服與典學們的制服相似,底色蒼青,如竹林如遠山,如深春的原野大地。
穿在沈遙凌身上,削肩細腰,袖口緊束長發高盤,既有少女嫵媚風流,又有幾乎模糊了性別的清冽颯爽。
李萼捂著臉,盯著她的眸光閃閃。
“好,好好好。”
沈遙凌失笑,去屏風后換了下來,又穿上加厚的鶴氅,一邊道不用改了,就這樣挺好。”
看著青色的衣袍,沈遙凌又想起了魏不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