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鶴春并沒聽見他的話。
一沾枕頭,病骨支離的奸佞就力竭昏睡過去。
秦照塵替他將被子掩好,吹熄了燈,起身離開,去忙那些“數不清的事”。
他的身體和魂魄在這一夜分成兩個。
大理寺卿沒有睡意,也
沒有睡覺的工夫,離開時鶴春的臥房,就回去繼續片刻不停地忙碌朝中諸事。
屬于時鶴春的秦照塵還留在那個房間里,留在時鶴春的榻邊,求他別寫了。
別寫了,一個字都別寫了,寫過的也燒掉。
趁他一個字都沒看。
這話大理寺卿說不出,災民靠朝堂賑濟,朝堂靠大理寺整肅,世道層層疊疊壓下來,不給人喘息的機會。
法號“照塵”的小和尚,跪在時小施主身邊,怕得發抖也疼得發抖,哀求時鶴春別寫了,什么都別再管,回去當花里胡哨的漂亮小仙鶴。
照塵小和尚每次攥著笤帚,抬頭看桃樹上的人,都這么想。
怎么會有人生來就清白干凈得像是只鶴,時鶴春就是該被錦衣玉食好好養著、該自在該逍遙的。
一只鶴就該這么活,不該被掰斷翅膀和腿,弄得渾身是傷,再拽進泥淖里最后孤零零死成一捧骨頭。
時鶴春的母親過世的時候,秦照塵找他找瘋了,找了三天三夜,一路找到當初那個寺廟,才從早已荒敗的佛塔底下,把醉得手軟腳軟的佞臣抱起來
這個奸佞居然還委屈,還理直氣壯地不滿意,怪他來得慢“你不知道我走不動”
“我知道,怪我笨。”他把人背起來,沿著雜草叢生的路往家走,“別傷心了。”
時鶴春趴在他背上,很不高興,低聲反駁“我不傷心我傷心什么。”
“母親都說了,我已經死了,一個死人傷心什么。”
時鶴春趴在這個榆木疙瘩的背上,念念叨叨“母親說她不認得我,她兒子不是這樣的她兒子是一等一的少年郎,畫凌煙,上甘泉,曾許人間第一流。”
不是一個手腳都不聽使喚的廢人,不是一個只能不擇手段往上爬,叫人戳著脊梁指摘的奸佞。
被那些太過痛苦和壓抑的絕望折磨了一生在離世之前,長公主不肯再承認那場噩夢。
長公主堅信,他的兒子和鶴家幾百余口人一樣,死在了那些青石板上,沒再受后面的折磨。
那噩夢太長太苦了,長公主不忍心他的兒子受那樣殘酷的折磨。
于是這些折磨造就的時鶴春,就也一起沒了娘親,變成孤零零的小白鶴,奄奄一息趴在照塵小師父背上。
“放了我吧。”時鶴春對秦照塵說,“我都死了。”
秦照塵訓他“說什么胡話。”
時鶴春繼續說胡話“你就放了我吧,紅塵難熬,我活得不高興。秦大人,我不陪你了,我要回天上。”
秦大人的脊背都是僵硬的,發誓絕不準這奸佞再這么喝酒,死死攥著他的衣袖“不行”
不行。
他不放,他是個自私透頂的人,剛正不阿、端方盡忠的大理寺卿是個自私透頂的人,死死拖著他的小仙鶴。
他拖著時鶴春,把時鶴春拖在紅塵里,拖到無可轉圜的最后一刻,拖到一切都來不及。
有些路,要徹底走上去才知道,究竟有多煎熬。
秦照塵把俸祿全攢下來。
他知道他的俸祿不夠,全加起來也沒多少,還不夠給時鶴春買點心。
可他還是攢著,心里想要送時鶴春去江南。
這俸祿是寒酸,但省著些花也能做路費,到時他再想辦法借些或者再變賣些東西。
他把三魂七魄剖成兩個活,站在大理寺,看倦鳥歸巢,白鶴掠過山巒。
他忍不住去找,他想那里應當會有時鶴春,他想知道哪只鶴是時鶴春,時鶴春要回哪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