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能睡。”躺在床上的人影枕著胳臂,陷在軟和的厚裘里,“秦大人呢,就這么坐著”
秦照塵苦笑,他這一身醉醺醺酒氣,總要去沐浴換衣,弄干凈了才配哄小仙鶴睡覺“不坐著我去換件衣裳,時”
他想配合時鶴春,可“時大人”三個字到口中,卻驟然漫開一片苦澀,半個字也說不出。
他不該這么稱呼時鶴春。
因為大理寺卿生性迂直方正,不會開玩笑,不像時鶴春念“秦大人”的時候,悠然打趣,聽之竟別有親近。
秦照塵說出的“時大人”,是自此分道、不相與謀的“時大人”。
所以不怪獄中那夜,時鶴春在這三個字里怔住。
秦照塵后來聽時府的人說,那一宿大人沒回房睡覺,也沒去聽戲。
時鶴春拋著那個欽差的金腰牌,靠在梅樹上喝酒,冷酒灌下去,嗆了更冷的風,咳了一宿,天亮就換朝服進了宮。
“時小施主。”秦照塵喉間苦澀愈濃,垂了頭看他的小仙鶴,低聲說,“自己先睡,不會有人打攪,想怎么睡都行。”
做了鬼的時鶴春打量他半天,就又奇道“對我這么好,有事求我”
秦照塵在這句話里閉上眼。
他對時鶴春不好,半點也不好,他什么也求不了時鶴春,奈何橋沒有回頭路,人死不能復生。
他沒辦法求時鶴春活回來,所以沒有事求時鶴春。
秦照塵勉強撐著搖了搖頭,替時鶴春掩好被褥,就倉促起身,踉蹌著出門。
沐浴而已,用不了多少工夫,換衣裳也一樣。
秦照塵洗凈身上酒氣、換了干凈舊衣,醉意卻反而更濃。
原本被硬壓下去的酒力,此刻全翻涌上來,化成無數細細刀刃,割在他身上,剜進他心口。
秦照塵走到門口,透過窗戶看見柔和燈光,看清那道熟悉刻骨的人影時,這種持續的鈍痛終于驟然鋒利起來。
他無法動彈,夜夜入夢的情景變真,反倒將他寸寸凌遲。
門在他眼前被打開。
從門里探出半個腦袋的,又是說睡覺卻沒睡的時鶴春,又是披著件外袍、手上還染了些墨的小仙鶴。
時鶴春飄著,又把他拖進來“杵在門口干什么”
桌上還是有散開的紙張,還是有尚新的
筆墨。
時鶴春這次不等他問,主動跟他解釋“之前忘了,還有些清流沒寫給你。”
說忘了也行,說時間不夠也對說實在沒力氣提筆、沒力氣寫那么多了,也同事實相符。
活著的時候,時鶴春的身體,幾乎每一年的狀況都比前些年更差些。
有過微弱的起色,也不過就是他和秦照塵不再鬧別扭,剛重歸于好那會兒時大人睡得著覺了,飯也能稍吃多些,看起來像是好了幾個月。
但經脈斷絕、氣海廢用的身體,是難有什么真正起色的。十幾日連綿不停的秋雨,就能叫時鶴春病得起不來身、拿不了筆了。
“正經清流正人君子,你跟他們走動走動,談一談朝政,閑來飲酒賞花、清談詩文,日子也不無聊。”
時鶴春扯著本朝的清流砥柱,把秦照塵拖進門“放心,不是表面上道貌岸然、私底下虛與委蛇那種。這些人是真的都看不慣我,一分錢也沒給我送”
時大人分辨善惡的法子簡單粗暴,卻從沒錯過。
和奸佞攪在一起的,自然不是什么好人。看不慣奸佞、寧折不彎、不為五斗米折腰的,就給大理寺卿留下。
時鶴春活著的時候,其實沒少順手保一保這些同樣脾氣死硬、撞了南墻都不回頭的清流。奸佞當然要排擠異黨,天經地義,沒什么奇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