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場稍顯奇特的飯局。
后來又到了一雙男女,分別自稱王總的秘書劉惠伈和總助嚴柯。他們此前沒有陪王醒衍在包間內等待,而是冒雨重返公司處理各項事宜,直到陣雨結束得干干凈凈,才臨時趕回餐廳。
劉秘書一身刻板的職業裝束,面皮繃得緊滑肅然,幾乎不做任何大表情。而嚴總助堪稱她的翻版,西裝革履,神態莊重,從握手的力度到講話的腔調都很講究。
在談蕪看來,這兩個人并肩坐在一起,簡直像是用樂高積木拼接出來的職場優秀員工,腰背姿態挺成規整的角度,連目光也仿佛橫平豎直。
可是王醒衍與他們都不同。
落地窗外通亮的地方,裸露一塊廓形的光,正照落在他身上。他沒穿那種冷硬挺括的正裝,衣著舒適得體,質料柔軟,是和他本人相同的、松弛內斂的氣質。
他一截手腕擱在桌面,白皙干凈,也不戴名表和任何贅飾。
難怪她最開始會認錯,鬧出一場烏龍。
“談小姐的名字很特別,是真名還是藝名”嚴總助問。
談蕪攏回飛散的心神
“是真名。”
對于這個問題,談蕪不算陌生。她的名字確實少見,因為“蕪”字取的是寸草不生的荒疏之意,通常會被視作不吉利的預兆,許多父母在取名時會特地避開。
談蕪出生后不久,爺爺請來交好的大師為她賜名。大師說她生命初始,得到的已經這么多、這么滿,須得從名字里漏出去一部分才好。
而她母親鐘素禎女士對此頗有微詞。她認為女兒人生的每一處細節都理應豐富圓滿,自始至終不能有所缺憾,于是拗著爺爺和大師的意思,偏要給她的小名定作“小滿”,平時也都以小名相稱。
談蕪把這一番過往當作趣事來講,年令聽罷有些意外“我還是第一次知道,原來是這么回事。”
秘書劉惠伈在這時搭腔“談小姐的姓氏也不太常見。上次我聽到這個姓,還是首富談恕老先生。”
談蕪注意到,王醒衍眼簾輕巧一掂,視線便落在劉秘書面上,帶著些琢磨不透的意味。而劉惠伈竟然一下噤了聲,再沒提起這個話題。
談蕪悄悄松口氣。
她并不是很情愿在人前暴露跟爺爺的關系。
又不自覺睨向對側的王醒衍,他依然并合著菲薄的唇,轉而示意餐廳經理開始傳菜上桌。
這一餐飯過程漫長,多半是嚴總助與經紀人年令頻繁溝通,而王醒衍幾乎一徑沉默,低眉垂目,姿態安然。只不過每當新的菜式盛到餐桌,他都抬手將盤碟往她這邊稍稍推近寸余。
談蕪并不清楚他的用意,恰好胃袋空癟,并且樂得清閑,用不著應付那些令她苦惱的商務話題,也就低頭專注用餐。
然而心里未免好奇,王醒衍安排這場會面究竟是什么用意。前些日子年令通知她,說斯吾科技的大老板要請她吃頓便飯,時間地點,全憑她方便。
談蕪第一時間表示推辭,她本就不喜歡這類場合,以往基本是能避則避。年令語重心長地勸她多上上心,從前那些人不見也就不見了,而這位王醒衍到底不一樣,是談蕪全國巡演的最大贊助商,甚至派總助親自參與溝通,主動表露出后續深度合作的意愿,可謂誠意十足。
對年令而言,王醒衍的身家也是令人咋舌的數字,稍微放低姿態促成合作似乎是理所當然。她不清楚談蕪真實的家世背景,也是因為鐘素禎女士對隱私的保護堪稱嚴密。
年令是個精明市儈的女人,很早就嗅到談蕪的才氣和商業潛力,在她嶄露頭角時就一舉簽下多年長約。相處久了,年令早看出談蕪十分注重工作和生活平衡,想必至少是不為溫飽生計發愁的,因此將她任性躺平的做派視作浪費天賦,時常怒其不爭。
當時年令說“小滿,今天你不見王總,后面的贊助商都不見了音樂平臺的運營,衛視那邊的節目組,還有那些樂評人,有些我能自己做主的場面也就不勞煩你了,但凡碰見個不好說話的怎么辦我知道你做這一行是想印證自己的價值,但也不是只靠自己就能行。”
年令的話不好聽,但句句是肺腑之言。談蕪推脫不掉,只好勉強答應,到底存了幾分作弄的心思,故意選定這家北京最負盛名的全素餐廳,包間預訂早早排期到一年后,料想王醒衍怎么都會有些不滿和芥蒂。
沒想到他居然這么安靜而順從地接納了她所有沒道理的決定。
窗外鉛灰色的積云已散,玻璃逐漸浮了層迷濛的霧水。談蕪眼見這時沒人注意到自己這邊,默默地抬手在上面按下一記指印。觸感涼膩潮濕,水液抹在指腹,像纏綿的淚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