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了。”
康氏坐在女兒房間的窗前,雙目凝望遠方,無云無鳥,最空茫之處,微微顫抖的手里,摩挲著桌上茶具。
暮色將近,外院不再有新客上門吊唁,哀樂漸息,內院靜的出奇,許是天晚欲寒,今日夕陽也不怎么暖,是鎏著銀的白金色,襯的人膚色泛冷,難覺溫和,唯有瓷器光輝不變。
干凈漂亮的白,溫潤絲滑的釉色,正是邢窯白瓷。
“我女兒,原本是做這個的,對么”
康氏耳朵動了下,聽到來人腳步,并沒問是誰,只是摸著茶具的手更抖了“那些年太難,灼娘并不經常來信,走了八年,一共只有五封。”
“每次都只報平安,信短語惜,只說一切都好,從不言天氣變化如何,冷熱是否與長安相似,不提吃食咸還是辣,是否吃的慣,不說外地人可欺生,有沒有被欺負她從不說自己的事,可若真的過得好,怎會不愿說”
要么被欺負的苦,不好說,不敢說;要么忙的心累體乏,沒空說,沒精神說。
“我的灼娘,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
崔芄驚訝于康氏的敏銳,灼娘什么都沒說,她卻猜到了邢窯瓷器這個點。
假的灼娘子想成為灼娘子,有很多東西需要學,需要演,唯有一樣不需要,就是真正灼娘子離開家以后養成的習慣。
真正的灼娘子不想讓家人白擔心,只報平安,不言身邊事,那她之后形成的生活習慣,對邢窯的熟悉和擅長,都可以不必帶來長安,假的灼娘子與灼娘子有相遇,按理來說只能在路州,又因自身經歷特殊帶來的恐懼和警惕,她完全可以拋棄邢窯瓷器這一點,不讓它出現在長安的姜家。
她也做到了,整個姜家,只有她的房間里有一套邢窯茶具。
再有對過往經歷的恐懼,她也仍忍不住對逝者的思念和緬懷,不然窗外那一叢雛菊是為什么種下的
她只是從心而為,沒想到只這一點點舉動,就被康氏猜準了,母親與女兒的情感牽絆,從來都是深切細微的。
崔芄沒有隱瞞的必要,緩步走近“是,灼娘子有一手極好的制胚本事,她燒出來的瓷器內行人都驚訝贊嘆,身邊人都很喜歡她,說她性格開朗,聰明能干。”
“這就好這就好”
康氏顫抖的手指擦去眼淚“從沒人跟我說過這些我只盼我女兒那些年過得沒有那么苦,那時候也沒那么痛苦。”
崔芄聽懂了,假灼娘子過分小心翼翼,不會透露這些,或者可能她并不知道,她跟原主并沒有那么親近,而這么多年過去,康氏已沒辦法不接受現實,她的女兒不可能再回來了,她只希望女兒在人世間經歷的并非只有苦痛,有享受的開心的事,如果遭遇意外離世,希望過程不要那么難受。
“官府在查,”崔芄坦陳,“今日與我一同過來的正是內衛中郎將,武垣武十三郎,您的家人應該已經認出來了他雖性子說不上好,做事卻沒出過差錯。”
“我知你來找我,想問什么。”
康氏微微頜首,聲音啞澀“但很抱歉,我知道的也不多。”
因近幾日勞累悲痛,她身體情況不大好,說話很慢,好在她并不抵觸,愿意跟人聊一聊這些過往,崔芄便幫她沏了盞茶,坐下來慢慢聽她說。
她的確知道歸家的灼娘子并不是她的灼娘子,初時一家人中得團圓的喜悅掩蓋了太多,她是后面才慢慢發現的,但所有她的發現和猜想,她都沒跟任何人說,灼娘子以為她不知道,一直都很盡心,盡心扮演好離開多年的人,盡心替這個人做一個女兒應該做的事
感情的相處都是有跡可循的。
灼娘子很努力地在融入這個家,認真孝順母親,仔細照顧弟弟,溫柔又堅韌,遇到什么事都不怕或許也曾怕過,但哪怕手指在袖子里顫抖,也硬氣的,堅強的,用瘦弱的肩膀擔起了所有事,這個姜家,的確是她一手撐起來的。
小姑娘幾乎是用自己所有生命力在拼,沒有對不起誰的愧疚,沒有任何贖罪意味的難堪,有的只是想親近,想依賴想要有家人。
這樣的小姑娘,誰看到眼底會不發酸
“她和我的灼娘一個年紀都應該是被寵愛,被呵護的小姑娘”
康氏怎么忍心口出惡言
她明白,不管女兒出了什么事,定然都與這個小姑娘無關,大約這小姑娘受了女兒托付,才來到她們家,與她們成為家人,互相照顧依賴,但凡這小姑娘有父母家人,但凡有人疼愛支撐,都不會走到這一步。
也是個可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