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之所以會在書院里教學生,一來是謀個方便讀書的差事,二來也是想教書育人,將自身所學傳授給年幼的學子,有時看看小孩子們不受拘束的奇思妙想,他也會暗自覺得有趣,甚至靈光一現,產生些有趣的感悟來。
他這回布置的文章,以“仁”為主題,可謂是個再正統不過的作業。
方朝獨尊儒術,這以仁之道為題的文章,只要是個以科舉入仕為目標的讀書人,在求學之路上,起碼也要寫上三四十篇。不少學子格外發奮刻苦,每日對著書苦讀,簡直要將這個“仁”字看出洞來。
先生對這些剛開始學論語春秋的小學童如何看待儒學的“仁”頗有興趣,津津有味地批著文章,隨之給出從乙等到丙等不一的成績。
“這回有沒有人能拿到甲等呢”
先生饒有興致地嘀咕。
他一邊想,一邊將卷子翻到下一張,瞥到卷面上“溫閑”的名字,輕笑一聲,自言自語道“這回字倒寫得認真。”
言罷,先生仔仔細細地讀起來。
誰知這一讀,卻讓他的瞳孔猛得一縮,胃里涌上一股突如其來的不適之感,下一瞬,他竟已驚怒地拍案而起
“這是什么玩意兒”
燈火猛晃,長夜孤寂。
先生這一下桌板拍得極重,不止發出“咚”的一聲巨響,還將他的掌心也狠狠震到發麻。
先生“嘶”地收了手,看到掌心通紅,才意識到自己反應過大了。
只是,這篇文章給他帶來的情緒波動如驚濤駭浪,他內心的震驚還遠不止于此。
他不禁反復確認這卷子上“溫閑”的名字,生怕自己搞錯。
他現在教的都是學童,畢竟年紀都小,對書卷之理解,大多淺顯,故他們上交的文章,在成人看來好的不多,還常有牽強附會、東拉西扯之作,頗為好笑。
然而這一篇文章,卻與先生過往看過的所有學生文章都遠遠不同,若非是他親手收上來的卷子,他絕不會信這是學童之作。
若論文采,這篇文章絕不能說寫得不好,可是其內容
這、這
大愕之后,先生在屋里來回轉了兩圈,半晌,他居然又坐回桌前,帶著翻滾未平的心境,不自覺地從頭讀起來
只見卷面之上,這學童字跡干凈連貫,文章大意如下
古之圣賢有言“君子所以異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
圣賢之本意,乃欲為君子者,應心懷仁心,慈悲愛人,以禮待人。
此君子,仁乃真心為之,非外力所驅也。
然而,今之世道變矣。
南有一學者,頭懸梁錐刺股,以求孔孟之道。
苦讀數十載,滿腹仁義圣人之言也。
秋闈過后,其人痛哭不止。
其所哭者,非為所學仁道不精也,而為落榜矣。
其之所以學孔孟之術,非為提煉自身、惠及世人,而為求功名也。
北有一國君,立國欲有所為,然恐為臣子百姓反對。
國君微露其意,便有體察圣心者上前,主動為國君排憂解難。
此徒尋遍古籍,東拼西湊,尋到差強可用之言,便呈之于圣上,言道“圣上所欲,自古有之,乃圣賢所言也。”
若無可用之言,便尋到古言,賦之以新解,再謂之老夫子所言也。
此后圣顏大悅,改其說為正統,賞賜以千萬記也。
此所謂圣賢所言,非圣賢真口言也,乃統治之器物耳。
今之世人之所以苦學仁道,非因真心想為君子,是因科舉必考也。
今人之行仁,非真心所欲,而為利欲所熏也。
今之王侯推廣仁道、以儒學為正統,非因真心想令世人為正人君子,實為儒學所論之言可為之所用,有利其統治,可令君永為君、臣永為臣。
故一日為君,千秋萬代即正統也。
是以,依學生之見,今世之仁道,已非圣人所言為人治世之道。
今世之仁道,實則乃君主控民之道、士人求名謀利之通天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