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里,老漢嘆了口氣。
他說“本以為,抵了田地,好歹不用為交稅發愁了。誰知道,賣了地,當個雇農,就有了主子,人就成了奴才。
“種地種得好,糧食都是人家的;若是種得不好,那就成了欠別人似的,主人家回頭就要怪你,動輒打罵。”
言罷,他又搖搖頭“不過也沒辦法,如果不借,當年就餓死了,留著地還有什么用呢活一天看一天罷了。”
不多時,那壯漢騎著馬,返回了離月縣最近的驛站。
他草帽一脫,換了身衣裳,原來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從將軍府跟著謝知秋來月縣上任的張聰。
他將聽來的話如實匯報給謝知秋,旋即感慨道“想不到如今農民負擔的稅這么重,連豐產的南方農人都承受不住,若是貧瘠之地,不知該怎么辦才好。”
誰知,謝知秋面色未變,只搖了搖頭。
她說“我看過近幾年的文書,最近三年,朝廷并未加過稅賦。上一回以養兵為由加稅,已經是五年前了,至少今年并未加過。”
張聰一愣,反應過來“這么說來,這些稅賦是月縣一縣之地,假冒朝廷之名,私自加上去的”
張聰是個當兵的人,在從軍以前,自己也是農戶,由己推人,
得知實情,他當即暴怒
“他們怎么敢”
謝知秋手指點在書卷上,眸色黑沉。
她說“天高皇帝遠,農民又一年四季埋頭種地,大多連字都認不得,哪里會知道朝廷一年征幾次稅當然是那些衙役說什么是什么。只是,還有一個問題”
謝知秋眉頭淺蹙,目光在月縣的文書上滑過。
她情緒素來沉靜,不會輕易大喜大悲,張聰或許當即就想將那群衙役繩之以法,但謝知秋還要往深處想。
她道“照這樣說,月縣實則年年豐產,除了朝廷本來要求的稅賦,這些衙役甚至還私自加了稅。既然如此,為什么月縣上報的內容,還是年年災荒歉收,連最基礎的稅收,都收不滿呢”
張聰一愣。
這確實是個問題。
在來之前,他就知道少爺受了排擠,被分配到了一個鳥不拉屎的窮鄉僻壤。
可今日實地一看,發現月縣其實土壤肥沃、豐收多產,本該是個人人安居樂業的富縣。農民是在挨餓,但并沒有糧災。
張聰自知頭腦不算十分聰明,便問“少爺以為如何”
謝知秋道“通常來說,這是實際收的稅多,上報的少,中間的部分自可中飽私囊。地方官貪污,大多是用此法。可是”
可是胡知縣卻留下一個錦囊,說此地龍潭虎穴,讓來者速速離開。
正是這個錦囊,謝知秋才沒有冒然身入月縣,反而先讓張聰和帶來的一些護衛,假裝成普通百姓的樣子,先入月縣探聽。
而經過這幾日的打聽,按照當地百姓的說法,這胡知縣的確是個難得的清官,只是死得蹊蹺。
如果說是衙役自作主張,克扣百姓賦稅,從中撈錢,那胡知縣發現收上來的稅少,完全可以換一批衙役。當地的賦稅事關知縣本人的考評晉升,他不可能不上心。
要是胡知縣本人并未參與貪錢,但結果仍是如此,那只能說明,就算他換一批衙役,成果依然沒有變化。
月縣滿地都是金黃的谷子,衙役從農民那里逼稅,甚至反復敲打,不惜編造稅目,可是最后收上來的糧食到了胡知縣手里,竟然遠遠到不了正常的數額,反而像是災荒。
胡知縣分文未取,百姓被掏空口袋,衙役再怎么貪,看上去也有限。那么多糧食,不可能憑空消失,總得有個去處。
謝知秋心里有了一些想法,但還沒有完全確定。
她問“你說你去當地詢問的時候,聽說有一戶人家因為拖欠稅款,老父親被官差抓走,他的兒女打傷衙役,然后跑了,現在正在受人通緝”
張聰頷首“是。”
謝知秋道“詳細是什么情況你說給我聽聽。”
傍晚。
謝知秋在屋中書寫,忽然,她聽到屋外有人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