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江懷懋的大軍相遇時,是在翌日凌晨,扶風郡的渭水河畔。
江見月從馬上滾落,身上母親新裁的衣裳裹泥染血,頭上母親給她梳的發髻散開,她又一次蓬頭垢面,衣衫不整跌在渭河畔。
只爬上去,仰頭看父親鐵騎,師父面容。
“元豐帝欲除阿翁,消息為阿母所聞,斬殺阿母于府中。闔府血流,唯兒逃生。”
晨星寥落,渭河上的風蕭瑟又凜冽,將她衣衫吹得烈烈作響,披散的長發拂過面龐,割裂她稚氣未脫的臉頰。她跪在地上,任由來不及被韁繩勒停的戰馬前蹄揚起,朝她噴來響鼻,背脊纖弱卻不動如山,只字字泣血相告。
“你、說甚”胯下馬被勒過方向,馬背上的將軍怒目圓瞪,須發皆張,只側身過來,與女兒貼面同側,“你再說一遍。”
“我說阿母今被昏君所殺一尸兩命,阿翁一片赤膽丹心被踐踏。”
“我說今日西陲平復,有人欲要兔死狗烹,鳥盡弓藏”
“我說,您為天子守國門,天子視您為芻狗”
女孩怒吼一聲厲過一聲,如迎風響徹的戰旗,悲鳴直上云霄。
隨她聲落,風更烈,士兵手中開路的滾油火把映著渭水搖曳。
她面前高頭大馬已經被馴服,低下頭顱不再亂轉,連同訓馬的男人一道靜了生息。而男人身后泱泱兵甲亦是無聲無息,在等一個命令。
江見月一路而來,前半路是喪母的肝膽俱裂、悲痛欲絕,后半路是如何為母報仇的滿心盤算。她一介女童,撐足力鉚足勁亦不過一時之間三支箭。唯有父親有兵甲數十萬,可為母伸冤。
可是她不能確定,父親是否愿意為她的母親報仇。
母親,于她是母親,于他只是一個婦人。
她帶子殞命,卻還會有人再給他繁衍子嗣。母親之死,原是可大可小。
來時路,趙謹便言,君要臣死,非尋常仇恨,甚至算不得仇恨。
報仇,乃意味謀逆,要冠“造反”二字。
若不報,說不定他依舊是天子重臣,依舊前程遠大。
江懷懋此間一刻無聲,落在江見月眼中,化作“猶豫”二字。
她便收住憤恨,以頭搶地,抬首已是額破血流,眉心血柱滑下,將她蒼白容色化作鬼魅模樣,她卻似平復了心境,話語輕了聲,“今兒逃生,射殺羽林衛,于謀逆無異。阿翁若覺我累您與大軍不義,徒擔不忠之名,請賜兒一死。”
話說得真切從容,卻是將江懷懋與她父女徹底拴在了一處。
提醒他,一人謀逆,九族同罪。
稍頓,她似力竭緩了氣息,唯話語依舊清晰,沾血染淚落下,哀哀回蕩在渭水上,“兒與阿母阿弟泉下見,亦是團圓。只盼阿翁念一點與母親的結發之情,她也曾替你不眠不休縫補過戰袍,為你以身暖過熬煮了幾遍的粥湯。是故寒食重陽,求你贈阿母簞食瓢飲,以慰她生時吃過的苦,無福享您日后的榮光”
話落,只埋首深拜,融入塵埃。
“吾兒誤解。”才下戰場,血液尤沸的男人,終于消化了此間變數。翻身下馬,一把扶起女兒帶上馬背,闔目切齒,“是阿翁難以置信難以置信累妻兒遭此厄運”
江懷懋扶穩女兒,調轉馬頭,掃過近身的將士們,抽刀劈開深濃夜色,振臂痛呼,“吾征戰沙場,不過保家衛國四字,如今戰場鮮血未凝,身上甲胄未脫,家中婦孺卻已被坑殺。昏君無道至此,何值吾等為他流血舍命”
“不值”將士齊聲回應,似雷聲炸裂天際。
“都督就不該送家眷入京畿,忠臣遇不見明君。”一個副將道。
“在此君王治下為臣,都督都家破人亡,何論吾等。”另一個將軍道。
“從蘭州到涼州,從涼州再到這漢中,年年征戰,為百姓可,為如此君王,不可”再一個將軍道。
“為如此君王,不可”又是將士震星辰的吼聲。
“好,那便與我殺入長安”
江懷懋擲刀尖戳地,激起煙塵無數,刀柄晃而復立。只一手挽弓一手搭箭,射下國姓“趙”字戰旗。而他身邊副將范霆尤似等這一刻許久,立時從旗手手中奪來原本舉在第二高的“江”字旗幟,抬臂升舉代替本來的至高位置。
江懷懋重轉馬頭,乃長安方向,目光落在身畔至今為止一聲不發的蘇彥身上,問,“不知副都督何意”
話語落下,他已經駕馬踏前一步,身后將領戰旗隨之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