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州水患得到控制,后頭扯出的貪污案涉及人數深而廣,甚至有部分是蘇氏旁支的人。故而無論是洛州當地還是京畿長安,都覺蘇彥這廂會滯留許久。畢竟有欲求情的自家人,有欲上位的對家人,還有欲在一旁看戲的人。
看這百年世家的主君,身上留著一半前朝血液、如今卻在新朝執掌御史臺的年輕御史大夫,面對開國來頭一樁貪污案,且發生在故土祖籍之上的重案,會如何料理。
十月天子詔令由卿全權處理。
九成往上的人,都認為他會盡全力保全涉案人,畢竟律法上除去“十惡不赦罪”,其余皆可以“贖刑”輕判。
便是江懷懋,所予詔令亦是真心。
他很清楚,相比那些貪污受賄的蘇氏旁支,蘇彥原比他們重要得多。亦更清楚,自己奪天下尚可靠煌武軍。但接下來乃治天下,蘇彥一人可抵萬馬千軍。
這個人情,必須給他。
卻不想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蘇彥快刀斬亂麻,根據檢舉者卷宗信息,不過月余時間,以摧枯拉朽之勢,將涉案人員,上至洛州太守、親如未出五服的兩位堂叔伯,皆按律定罪歸案。當場審核,結案封卷。
大魏如今律法,尚未來得及修編,沿用前郢。
“贖刑”原是有條件的,需在定案后,上交至御史臺監察之前出資贖罪。一旦案件由御史臺封卷,便不得再轉圜。
蘇彥這廂,是壓根沒有也給他們半息時辰。
回顧前郢至今五十余年,御史臺形同虛設,已經許久不曾出現這般剛阿凌厲的主官。
洛州當地連著世家諸門都覺當頭一棒,不由揮去渾噩,直腰振作精神。而未央宮中的天子,雖遺憾人情未送出,但也誠心欽佩。
尤其得他案件卷宗一道上呈的奏章,道是“富者得生,貧者獨死,是貧富異刑而法不一也1。故當限制贖刑,不可濫用,且從臣起。”
洛州事畢,雖快卻也費人心力,原是得了天子準許,可休沐至上元再歸。然蘇彥聞朝中情形,心系江見月,便匆匆返回。不想這緊趕慢趕,終于在除夕入了長安城,抵達公主府,卻未能進府門。
夜色深濃,月華糾纏雪色。
髹漆彩繪的朱門口,從內堂奔跑而來的小公主,身上齊地的家常直裾深衣裙擺微晃,露出一角絹襪木屐;發髻未挽的長發跌散在背脊,一縷飄在胸前。
她仰頭、喘息,睜著一雙又大又亮的眼睛,看面前人。感受到他胸膛的結實與溫熱,感受被風雪侵襲的大氅,外頭濕冷,內里卻是沾著他體溫的熱度,一如多年前的渭河畔。
也一如這數年間,她早已熟悉沉迷的味道。
雪中春信。
帶著雪意的幽寒梅香,由淺至深,層層疊疊,嗅之如萬株梅花于雪中依次綻放。
她確定了此間真實,不在夢中。便退身半步,在身后侍女婢子還未追來前,在周遭侍衛尚未回神前,與他拉開一道距離。
為前一刻撲入他懷中的莽撞,為這一刻他出現在面前的歡喜,她壓平氣息,持弟子禮恭敬向他作揖。
然后直起背脊,恢復平婉溫謙的模樣,含笑道,“除夕宮宴還未過半,師父快去吧。”
好似這日午時,夷安翁主來看她,在府中用過午膳,賴著不肯走,道是稱病不赴宮宴,只陪她共渡除夕。
她卻一路送人出來,直到這門邊,說著和此番類似的話,勸她早些赴宴,莫要逗留此間。
她不忍為數不多對她好的人,因自己惹君上不快,耽誤前塵。亦為自己能得更長久的依靠,便也可以忍這一時的孤寂。
所以,這樣的話二次脫口,已是說得平靜而自然。只存一點點貪心,她伸手握住了蘇彥手中的那盞燈。
他奔赴數百里帶來的微光,足矣讓她在風雪夜獨行。
蘇彥松手,贈她燈火。
卻不曾離去。
雪落滿身,風吹袍擺。
他踏過門檻走近她,伸手拂去她肩頭的雪花,然后從趕來的婢女手中接過雀裘,給她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