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聲音沁潤著雪氣,清亮好聽。
從昨夜到此刻,細柳滿腦子都是理不清的亂麻,手中揉皺的籍冊殘頁的棱角還刺著她的手掌,她抬起眼“不必了,今日我便要出京。”
陸雨梧一怔“出京你要去哪兒”
細柳看他一眼,簡短道“江州。”
說罷,她轉身上階,朝大門里去。
陸雨梧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內,片刻,他仰起臉,這間宅子是曹鳳聲賜給細柳的,門楣之上卻并無一匾,因為它如今的主人無名亦無姓。
這幾日雪重,戶部侍郎王固一大早就被內閣小樓房檐上掉下來的冰溜子砸中了腦袋,負責灑掃此處的宮人們慌里慌張地掃雪,除冰溜子,內內外外都忙得緊。
“這冰溜子有點過于刁鉆了。”
吏部侍郎馮玉典瞧見那王固頭上纏了一圈兒細布都快戴不上官帽了,他忍笑忍得十分難受,嘴角死命地想往下劃拉出個痛惜同僚的弧度,卻還是被王固一眼看出來隱隱上揚的端倪。
王固也顧不得罵宮人了,一手扶著腦袋怒瞪馮玉典“我看下一個就砸你”
“哎你怎么說話呢”
馮玉典正準備說道說道,禮部尚書蔣牧從外頭進來了,一邊解下身上的披風,一邊喚馮玉典道“秉儀,王大人今日遇此無妄之災,你少說幾句,別吵得人耳朵疼。”
馮玉典見蔣牧一個人回來,便道“陸閣老呢”
“圣上今天早上精神頭又好了些,問完護龍寺中事,便留陸閣老在乾元殿中多說幾句,我不便聽,便先回來了。”
蔣牧幾步過來,伸手在炭盆上烤了烤。
建弘皇帝這病近來挺讓人摸不著頭腦,因為這兩年他病得更重,內閣里這么幾位閣臣,只有首輔陸證,次輔陳宗賢還有蔣牧他們能多見幾回皇帝,馮玉典今年就只見過一兩回而已,原本聽說近些天建弘皇帝身體漸好了,人有精神了,哪里想到昨兒夜里又連夜請了苗地的大醫入宮,這才一夜過去,皇帝就又好些了。
難道那大醫真有些神秘的本事
“陸閣老不在,陳次輔告假,”馮玉典看了眼一直坐在一邊不發一言的刑部尚書胡伯良,又去看腦袋上纏滿細布的王固,“只咱們這幾個,這宋昌的事,怎么議”
“看我干嘛”
王固挨了一記冰溜子,臉色有點不好,這會兒一手扶著腦袋,神情平淡道,“一個官兒不大,心卻大的糊涂東西,為了匠人村分給他的那么點好處便起了這樣的心思,該如何辦,便如何辦。”
王固心里不痛快極了,陳次輔不在,這屋子里有兩個見天地跟著首輔陸證的,還有一個悶頭悶腦誰都不親的胡伯良,雖說宋昌這事不大,死了個流民而已嘛,追究起來也不過是宋昌一個人的罪過,一顆棋子而已,但他實在討厭馮玉典這個家伙,說話綿里藏針的,什么德行。
內閣里哪怕沒有首輔與次輔在,
也終究要一刻不停地運轉起來,而乾元殿中此時屏退了所有宮人,連曹鳳聲都退了出去。
一張桌前,陸證正襟危坐,而在他的對面則是一個年約五十余歲的人,鬢邊不過零星幾根白發,眉目猶有幾分年輕時的風姿,一副儒雅超逸的氣質,與陸證身上的官服不同,他只著一身洗得發白的棉布袍,髻間一支木簪。
陸證與他之間靜無一聲,只聽簾后建弘皇帝咳嗽,兩人立即站起身來,這時建弘皇帝掀開簾子出來,他只穿了一身龍紋常服,整個人枯瘦得幾乎只剩一把骨頭了,那雙眼睛卻出奇的精神,連帶他病久了的那副身骨也好似變得輕盈許多。
“老師坐吧。”
建弘皇帝對陸證說了聲,隨即又看向另一人,“鄭鶩,你也坐。”
陸證與鄭鶩兩個都沒說話,各自坐下來,只見建弘皇帝一撩衣擺在正中坐,桌上二碗熱茶,縷縷煙動。
“故人重逢,二位卻無話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