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伏鯨無心參觀園子,兩人在卵石路上閑逛著,他幾次悄悄打量謝瀾安的臉色,有心安慰,又恐弄巧成拙。
謝瀾安忽然扭臉問他“舅舅不會哭吧”
阮伏鯨失語,表妹怎么知曉老爹有這個和外形不相符的性情
在家時祖母偶感小恙,老爹都恨不得以身代病,忍不住伏在祖母床前號啕。
“應該不會。”違心為老爹說了句挽回顏面的話,阮伏鯨又自己笑了,“其實也很難說。”
家常話化解了生疏,阮伏鯨與表妹說起吳郡家中的姐妹趣事。謝瀾安聽來聽去,笑著問“怎么只說別人,不說說表兄自己”
阮伏鯨灑然道“我沒出息,至今尚未立業,沒給門楣增什么光,無甚好說。”
謝瀾安搖頭,“我見表兄姿膂雄偉,是個豪杰兒。應擅槍槊之械,只是藏鋒。”
阮伏鯨心頭微動,再一次訝于她敏銳的觀察與直覺。時下風氣鄙視武人,娘親不喜歡他武刀弄棒,他便藏在自己的院子里偷偷習練,最喜歡的兵器,的確是馬槊。
他忍不住脫口說“表妹一定要回家一趟,祖母見了你,定會萬分歡喜。你不知道,她老人家是多么慈祥和藹的一位長者。”
其實知道的。
謝瀾安輕霎長睫,外祖母九十八歲壽終正寢那年,她的魂曾飄到阮家,在靈堂與身披衰麻的阮伏鯨一起為老人家守過一夜。
她通身的冷清透骨而出,令春光媚景都黯然失色。阮伏鯨心頭忽如跟著下了場大雪。
他不明其故,卻莫名想說點什么驚破這片沉默,低了嗓音“方才我說想住正院,是玩鬧話,表妹的名聲要緊,我住客房便行。”
謝瀾安卻漫不經心地轉扇一笑“表兄想多了。名聲于我,最不值一提。”
謝逸夏才出正院,聽得他歸京的謝知秋,火急火燎地找來。
這老三嘴邊生了燎泡,臉色灰撲撲的,看上去比他兄長還老氣幾分。他見眼前父子三人其樂融融,宛如無事人,顧不上寒暄,愁容訴苦“二兄,謝瀾安假充冢嗣,逼死族老,欺人太甚了你可定要梳正家風,不能放任她毀了謝家啊。”
謝逸夏麈尾輕拂,看了看老三,欲言又止。
他讓二子回避,而后才語重心長道“老三,不然你搬出祖宅,在外另立府邸吧。”
平地起驚雷,謝知秋大驚失色“二兄愚弟做錯何事,你難道要與我分家嗎這是那小妮子的意思她犯下滔天大錯,你不管不問,反而要斫傷手足,何至于偏心如此”
謝瀾安倒沒提趕人的話,只是之前在書齋,與謝逸夏坦白了三叔在外頭養外室,她把人給藏了一事。
可謝逸夏對上那雙漆黑冰冷的眼,分明看出了她的未竟之言。
若老三再不肯消停,退婚的便不止是謝演與周家的婚事了;剔出家譜的,也不止是謝辛夷那一支了。
不知為何,含靈對三房的敵意格外深重。
她干得出這種事來。
甚至謝逸夏感覺,若非他偶動興念,想第一時間讀到含靈在春日宴上的詩賦,提前乘舟回京,此事興許已經發生了。
“老三啊,”謝逸夏無奈笑笑,“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是為了保你。”
整個陳郡謝氏都應該重新明白一件事,謝含靈已經不是從前的謝含靈了。
第二件事,麾下養了十萬兵馬的謝荊州要偏誰的心,沒有道理可言。
掌燈時分,謝瀾安為叔父與舅父安排了豐盛的接風宴。
阮厚雄在西院待了一下午,他與那個腦筋不清的妹妹話不投機,更多時候在詢問茗華,瀾安這些年是如何長大的。
許多事關女兒家的細節,茗華不方便說,唯有一件事,她在心中揣了這些年,每每想起都分外酸澀。
那是在小女郎六歲的時候,她苦惱于如廁時的古怪,跑去問夫人,第一次從夫人口中得知她不是男孩,而是個女孩的真相,那張茫然無措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