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衰奴掩住明亮的眼眸,這時身后傳來一聲“阿姊”,一道綠影從他身畔經過,視他若無物,攜著一縷濃馥的薰香走入堂廳。
少年驕音不避人,一口氣道
“阿姊還是將那麻衣郎送回去吧,留他做甚鳳凰和蒼蠅相爭,平白污了阿姊之名,得不償失。有一句話,之前阿父大兄都沒提,豐年便也不敢說,但我見不得阿姊受委屈,昨日想了一夜,必是得說了。
“阿姊何必非要向太后示好,受他人牽制我們這等門戶,真較勁起來,和皇室孰更清貴哪怕阿姊如今換回紅妝,謝氏上下,阿父,還有我,也必護得住你一世周全。我們家又有不黨爭的祖訓,外戚的名聲又不好,阿姊你何必唾面自污,趟外頭的混水,俗了呢”
廳外,允霜不由看胤衰奴一眼,見他一如方才般寂靜,像個泥捏的人。
廳中安靜片刻,一道含著揶揄的尾音漫然上挑“俗”
“若想干干凈凈做圣人,孔子何必見南子”
一句笑中帶厲的話,在胤衰奴心底驚了雷。
他看不見那位女公子說話的樣子,也不甚明白這句話,卻莫名想起昨夜,她擋在他身前的神情。
有著絕對的力量,帶著十足的掌控,像一柄霜冰雕就的刀,卻能破開熾焰。
“謝小郎君好規矩,好不俗,好風流,上門教我道理。來,你便教與我,戰國時群雄逐鹿,為何崛起的都是四邊之國東方之齊,瀕臨大海,西方之秦,與戎人雜居,南方之楚、之吳、之越,發軔時被中原笑為蠻夷,卻日漸壯大,而宋國居中原,打仗講仁義,卻為何被天下恥笑
“你再教我,何者兼濟天下,何者獨善其身
“你再教我,圍棋中為何有金角銀邊草肚皮之說”
先前慷慨陳詞的謝豐年,被問啞了言。
“這都想不明白,回去重讀戰國策”
謝瀾安話說半句,只聽少年沉悶轉輕笑,響指一聲“懂了。”
“臭小子。”女郎的這一聲哼笑里,才有了欣慰與贊賞。
胤衰奴默默地聽,記下這些天書般的言語,恰逢謝豐年腳步輕松地出來,臉上色明媚張揚。
側眼看見胤衰奴,謝豐年步履不停,桀驁地伸出一根手指隔空重重一點他,如同警告,揚長而去。
允霜開口向主子復命。
“胤郎君請進來。”謝瀾安揉了揉太陽穴,起身迎到檐下,語氣無奈,“舍弟頑劣,教郎君見笑了。”
這樣的客氣于二者身份而言,堪稱怪異。
穿著麻鞋的胤衰奴容與一瞬,慢慢走入窗明幾凈的堂廳。
按他的禮,他向謝瀾安頷首,嗓音迤邐如歌,“多謝女公子為小人護住鄰里。”
“郎君別拘禮,我字含靈。”謝瀾安已從下人口中得知他早上未進飲食,在他雪色的臉上定了定,倒了杯熱茶遞給他。
那雙修長的手臨近,胤衰奴后退一步,未讓她觸到自己。
謝瀾安眉心微動,也不迫他,順勢回手自己喝了那茶,喝的時候心想看他如此應激,庾洛神究竟對他做過什么
他不坐下不近人,謝瀾安卻不委屈自己,坐在案幾后頭,托腮看他“你別緊張,我吧”
她與他的前塵,實不是三言兩語解釋得清,謝瀾安想了想,索性說些能讓他放松的家常“我聽說挽郎這行的規矩,是不沾殮尸抬棺的,是嗎”
她舉手投足間皆是弛逸的風姿,令人不敢褻瀆,胤衰奴后背發緊。
尋常老百姓尚且忌諱生死,她這般門楣的人,與他閑談這種事,難道不嫌晦氣嗎
到底有何目的。
“小人幼時多受鄰居照顧,偶爾會幫鄰里治喪。”他僵硬著手腳,字音從喉嚨間擠出。
然而他有一副得天獨厚的好嗓子,即使熬了一夜,無熱食入腹,亦不見絲毫喑啞,這是自小吟唱挽歌練就出來的本事。
謝瀾安略晃了下神,手點盞沿,“只是鄰里嗎”
胤衰奴長睫低垂,筆直的鼻梁邊有了影。他家從祖上便做這一行,有時遇到親友死絕、無錢下葬的絕戶尸,也會幫手抬去義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