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到烏衣巷,胤奚先下車,撐開傘擋在廂轅相接之處。
謝瀾安與他一道進府,迎面便見崔膺領著兩個學生從內院出來,岑山在后勸阻不住,竟是要走的架勢。
謝瀾安問“先生何往”
身材高大的韓火寓為老師打著傘,“謝娘子,莫以為我們不知你在外做了何事。庾氏為調查一件案子,在城中大肆搜捕疑犯,以致人心惶惶你幫庾氏為虎作倀,我老師的清名不能為你所污。”
謝瀾安不以為忤,淡淡含笑。
胤奚聽見他提及庾氏命案,目光低了一低,繼而上前一步,看向崔膺,代女郎開口
“記得先生入府之日曾言,此行只為北伐,其余一概不問。這些時日在議廳中,胤奚聆先生高論,受益匪淺。如今大司馬在陣前殺敵,后方千里運糧,越在此時越不能出差子,先生一世高名,難道會反縛于名聲,為清名而不顧蒼生胤奚愚魯,未知其義。”
韓火寓不滿“你還敢脅邀老師”
胤奚目光平靜,謙遜而不退讓“先生自己心之所向,他物何能動搖。”
崔膺心中有所觸動,抬目看向胤奚,短短幾日未見,這個小郎子有些蘊藉內秀的意思了。
謝瀾安欣慰地莞動丹唇,有個代她說話的人,省些口舌的感覺原來不壞。她道
“崔先生未必鐵了心想走,是想以此激我,讓我將心中對策對先生和盤托出含靈還是那句話,北伐以外的事先生管不了,含靈也不會說。先生真若質疑我,何不留下來,印證自己的看法呢”
兩柄傘相對而持,崔膺隔著細密的雨簾看向她,終于開口“你之前執意要我預測北伐軍攻城拔寨的行軍速度,便是為了預防京中出現變故糧草失濟”
可庾氏女之死是之后才發生的事,她又豈能未卜先知
崔膺自詡心智淵沉,卻忽然有些看不透這個年輕的女郎了。
謝瀾安轉眸打了個哈哈“噫,先生有弟子服勞撐傘,弟子卻在雨中淋濕,讓人看了于心不忍啊。”
她看著相比韓火寓更顯沉默無奇的楚堂,“先生執意要走,我留不住,但為何不問問學生想不想走”
韓火寓詫異地看向他這個同門師弟,“楚堂,難道你想留下”
楚堂在議事廳中不比旁人活躍,常常是沉默地做著崔膺吩咐下來的事,從不冒尖出頭。他此時聽問,靜了瞬息,轉身向崔膺一揖禮。
“山中雖好,學生空學了滿腹經世濟民之學,卻尋不到可以播撒耕耘的土壤。老師,是,學生想留下。”
謝瀾安之前一直暗中留意著議事廳諸人的心性學識,有人如木秀于林,珠生崖壁,令人視之心喜,愿意納于匣中。有人如鶴藏九淵,聲色不動,卻未必不是靜水流深,待時而動。
她沒有讓楚堂為難太久,順勢對崔膺笑說“崔先生莫嫌我臉皮厚,我正想問您借楚郎君一用。”
楚堂有些意外地看向這位謝娘子。
如今的士林館已隱隱成為在太學之外,又一談政演武之地。謝瀾安想把楚堂放過去,憑他“中原楷模關門弟子”的身份,所發的議論才真正是登高而招,順風而呼,令金陵士人無法忽視。
胤奚抬起漆黑的眸看了楚堂一眼。
崔膺略忖片刻,輕輕點頭。
他不是迂腐師長,既然少年心志高于山,他不攔著他們往自己曾經趟過的泥濘里再走一遍。
如若這些年輕人有幸走得夠遠,最終看到盡頭處,那無力挽天傾的絕望的話。
他一生都在堅持北伐中原,但每次酒醉后,又都捫心自問,若野心膨脹的褚嘯崖當真勝戰凱旋,對大玄來說就是好事嗎
金陵政出多門,少主后宮虛置,東宮無儲。庾氏與世家的爭斗愈演愈烈,寒庶在壓榨中掙扎求生這樣的世道,真能在他有生之年變好嗎
他曾以為找到了治世的良方,那是以他崔膺的心血作藥引釀出的方策啊,他奔走于朱門鳳闕,求那些有權施行新政的上位者看一眼
可這些人都是瞎的啊
沒有人愿意從窮奢極欲,醉歌狂舞中移開眼目,聽一聽他這個犯酸的書生說的話。久而久之,連崔膺自己,也漸漸看不清來路了。
先生眼中閃過歷盡滄桑的疲色,他心氣灰迷,卻也不給后生潑冷水,道“雨大了,可否往如濡館送幾碗姜碗”
山伯轉愁為喜,連忙應聲說有,謝瀾安親自送崔膺回院。
進了如濡館,崔膺忽道“我身邊缺了個人,便也同娘子要一個人吧。”
他伸手往胤奚身上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