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娥華這輩子有過兩個男人,兩個男人都姓陳。
她從小靚麗到大,讀書成績好,會唱歌跳舞彈琴,是當地知名的“女明星”。
那時的男朋友陳自強跟她是同班同學,生得英俊瀟灑。兩人拍拖,人人都贊是街頭一道風景。
但美人志在遠方。受港片港劇和改革開放的影響,那幾年大量的年輕人涌向香港去打工。邱娥華便也成為其中之一,大學一年級暑假南下去了香港旅游后,便再也沒有回來。她報名港姐落選,卻因禍得福,被一位闊佬看上。
這位年方五十五歲的闊佬也姓陳,叫陳金生,比邱娥華整整大了三輪。陳金生彼時已經是兩岸家喻戶曉的文學巨匠,邱娥華拜倒于他的才華與地位,順理成章留下來和他結了婚。
陳自強第二年復讀考上軍校,畢業后分到金城附近的軍區,經人介紹和一位教數學的女老師楊芳結了婚。雖不及邱娥華美,卻頗善解人意。兩人婚后一如婚前,如膠似漆了七八年,直至楊芳因肺癌轉移離世。
陳自強做了四五年鰥夫,忽然又和邱娥華取得了聯系。那一年邱娥華父親重病,她說暑假想回家來看看,順便看看陳自強。結果她父親沒有撐到夏天。邱娥華來不及見上最后一面,回家去鄉下送了葬,守了靈,便輾轉到了金城。
那一年陳縱十二歲。那天陳縱去市里參加文藝匯演,穿得紅彤彤,畫了過分成熟的夸張濃妝,跳一支改革春風吹滿地的紅歌,逗得市里領導眉開眼笑。那天爸爸本來說好開車來接她,最后卻沒來,打電話給老師,叫她搭舞蹈隊的小巴車一起回來。
小巴車將她放在小院外的巷子口。陳縱睡得好熟,濃妝糊了滿臉。老師拍拍她的臉頰,說陳縱到了,將她叫醒。又拉著她的小手,將她領下車,領到一早侯在巷子口的爸爸手頭。
爸爸那天特別開心,嘴合都合不攏。神秘兮兮地講,“乖乖,爸爸給你帶了禮物回來。你猜是什么一會兒看到,不要高興得跳起來”
陳縱就這么滿腹狐疑,又滿心期待地,被爸爸領進那間門小院,領進角落里自己小小的臥室門口,便輕輕松開她的手。
屋里沒有電燈。一盞搖曳昏暗的鎢絲燈光下,自己鋪了卡通圖案粉被的窄小床上,蜷縮著睡熟了一個干凈剔透的少年。陳縱安靜地自動地走上前,走到她的小床邊。他一定在做噩夢,陳縱心想,不然不會睡著了,還將眉頭皺得這樣緊。
爸爸在身后和一位陌生女士交頭接耳。
“她一直想要有個哥哥。”爸爸小聲同旁人解釋。
陳縱噓聲。呵斥身后大人,“不要吵到哥哥睡覺。”
兩人裝作被她嚇到,點點頭,輕輕笑起來。
陳縱小手撥開他因汗濕了浸潤了黏在額上的鬢發,以便看清他的臉。看來看去,左右看不出個稀奇。只好試著輕輕叫了聲,“哥哥。”
那一聲出口,她看見他耳朵連接鬢角的肌肉帶動潔凈肌膚下的血管輕微地一動。陳縱才發現他很白,白到有一種近乎透明的脆弱。她看得入神,許久許久,視線稍作移動,陡然對上一雙黑白分明的眼,方才知道他在看自己,不知他何時醒來,不知看了多久。陳縱莫名心跳如鼓。那雙眼中,有震愕,有防備,有不解,有困惑種種情緒,十二歲的陳縱讀不懂,她只管好奇地看他,好像看著櫥窗里覬覦好久的昂貴禮物終于來到自己禮物盒中,那般移不開視線。
爸爸的聲音就在那時從身后響起,“哥哥名作子夜。”
子夜,陳子夜。
聽起來平平無奇,也沒什么特別。
陳縱讀懂這個名字的過程,也頗有一點“少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