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能讓蕭玨看見這鸞紋紫砂塤,這是皇兄打小就不離身的舊物,蕭玨曾在燕宮中為皇兄伴讀三載,自是認識這塤,盡管多年過去,也許他還沒有忘記。
燕朝已亡,父皇、皇兄都已去了,清河公主就該是個死人,早就死在多年之前。慕煙不愿蕭玨猜曉她是誰,她死死攥著袖中的陶塤,仿佛是攥著自己在這人世間最后一絲薄弱的自尊。
皇帝如何知曉少女幽戚心緒,只見少女的舉動似在違抗他,帝王說一不二的威嚴性情上來,就要略使力將那塤強奪過來時,忽然間手背一涼。
是一滴淚水突然砸落在他手背上,少女急得通紅的雙眸已然濡濕,她望他的眸光浸潤著茫茫的水汽,眸中隨細淚閃動的恐慌與窘迫深處,似蘊著悲涼的懇求,然而她似又不愿他看見她的懇求,低下頭去,兩手越發拼力地捂攥著那只塤,仿佛那是她性命所系。
皇帝原為一宮女竟敢違逆他而微覺惱火,然而那滴淚似從他手背墜到他心底,直接洇滅了那火氣。他看著少女,見她垂淚盈盈,纖弱如琉璃水晶,仿佛他若強行奪走那塤,她就要碎了,不由將手漸漸放開。
罷了,和氣的永寧郡王,豈會為一破塤同一宮女動氣。皇帝給了自己臺階下后,見少女雖漸漸止了淚水,但容色比先前更是蒼白,想她怕是又嚇到了,就用溫和語氣,隨找了句閑話問道“你的塤曲,是同誰學的”
因剛流淚過,她回復的輕弱嗓音悶悶的,“家人。”
皇帝想她那悲苦塤曲透著伶仃之意,就問“你的家人還在世嗎”
果然見少女垂首低道“都不在了。”
皇帝又問“一個故人都沒有了嗎”
少女沒有立即回答,在僵著身子沉默片刻后,輕輕搖了搖頭。
暈黃燈影下,纖弱伶仃的少女在流過淚后,卻非越發軟弱無依,而似有一股清冽之氣。她濡濕的眼角、淌過的淚痕,仿佛都被冷夜寒氣凝上一層薄冰,整個人如是冰玉琢就,骨子里似有寧為玉碎的氣韻。
皇帝凝望著這樣的少女,一時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就聽室內岑寂無聲,而室外風雨漸漸停了,唯有廊檐瓦際落水猶在點點滴滴,偶一聲叮當搖響,泠然如是古磬,應是遠處殿角的懸鈴,皇帝忽然在這一聲中似是醒神,想雨既已停,自己還坐在此處作甚。
就站起身來,心頭卻似又泛起幾絲茫然,皇帝駐足看向那少女,見少女匆匆退后半步,如儀向他微微屈膝,嗓音平靜無瀾,“奴婢恭送郡王殿下。”
像是盼著他走。皇帝凝眉再看了少女一眼,就提步向外走去。推開房門跨過門檻時,他也不知為何,不禁回頭望了一眼,見少女立在搖曳花影下目送他的離開。他望不明白少女眸中深意,就覺她的眼神,仿佛是今生最后一次看他,此后紅塵萬丈,形同陌路,再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