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家伙模樣越張開,越能看出哪處隨了父親,哪處隨了母親。
裴瑕看著這個他與玉娘共同的孩子,心口升起一絲慰藉,然而下一刻便是更猛烈的酸澀反撲。
素來七情不上臉的養氣功夫也再難維持,他眼尾泛紅,嗓音沉啞“嗯,我聽到了。”
玉娘在與他問好。
深深吐了一口氣,他牽著棣哥兒上前,在這對尚值新婚的夫婦面前站定。
先與謝無陵不冷不淡地招呼了一聲,才將視線鄭重落在沈玉嬌身上,薄唇輕扯“別來無恙。”
明明兩人都是笑著的,卻都紅了眼眶,各有各的哀傷。
“你還好么”
“你可還好”
同時問出的話,又同時怔住。
裴瑕嘴角彎了彎,苦澀更濃“我還好。你呢”
沈玉嬌悄悄捏緊手指,試圖壓下眼中的淚意,也笑“我很好,一切都好。”
裴瑕盯著她閃爍的淚光,默了兩息,才道“嗯,那就好。”
沈玉嬌“是,大家都平平安安的。”
一時又沉默下來。
最后還是謝無陵插了一句“行了,都別站著說了,坐下吧。”
他說著,攬過沈玉嬌的肩頭,目光瞥見她泛
紅的淚眼,欲言又止。
沈玉嬌垂下眼,默默入座。
婢子們很快端上香茗糕點,白蘋和秋露兩婢見到裴瑕時,也都紅了眼,恭恭敬敬行了禮“郎君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往后定然萬事順利,無病無災。”
裴瑕朝她們略一頷首“多謝吉言。”
謝無陵坐在上座,見到這副場面,總覺得自己好像成了多余的。
明明這是他的鎮北王府。
他板著臉,揮了揮手“都退下吧,我和王妃要與裴郎君敘敘舊。”
廳內婢子們稱是,紛紛退下。
很快廳內就剩下四人。
沈玉嬌端起茶盞淺啜了兩口,方才涌動的心緒才稍稍平緩。
而謝無陵那邊也問起裴瑕“所以你這四年到底去了何處”
這也是沈玉嬌想知的,她抬起臉,靜靜看向客座那道端正清雋的身影。
他瘦了。
她想,又后知后覺注意到他鬢角摻雜的根根白發。
心頭驀得一陣細細密密的刺痛,才壓下的淚意又有卷土重來的趨勢,她掐緊了掌心。
“那日我領兵誘敵,深入雪谷”
裴瑕的嗓音不疾不徐地響起,清潤平靜,好似裹挾著燕北凜冽的寒風,將廳中幾人的思緒都帶回了淳慶四年。
那個天寒地凍的臘月冬日。
雪崩來襲的剎那,奔逃聲、哭喊聲、馬嘶聲、轟隆隆的雪落聲,伴隨著皚皚一片雪白,充斥著全部的感官。
裴瑕的馬受了驚,朝里狂奔,將他徑直甩下了馬。
不等他從墜馬的劇烈疼痛中回神,沉沉積雪便如黑云壓頂,嘩啦將他覆壓。
若說不幸,他被馬甩下,正好摔在一塊突出的山壁下方,大雪壓下時,積雪覆壓身軀,卻未覆面,給他得以喘息之際。
若說幸運,他墜馬斷了好幾根骨頭,渾身動彈不得,只能躺在雪地里,清醒而無力地等待死亡的來臨。
意識消失前,腦中開始走馬燈,閃過許多的畫面。
這一生雖短,卻有許多值得銘記的時刻。
父親、母親、老師、友人、皇帝、同僚、孩子,妻子
妻子,妻子,還是妻子。
他的玉娘,還在等他回去。
他想伸手摸一摸懷中放著的那塊平安玉扣。
這是她多年前贈予他的。
贈他時,她并未多說,只將玉遞給他,說會在家中等他回來。
后來舅兄沈光庭看到他系著這塊玉,很是驚訝“她竟將這玉給你了。”
這時他才知道這塊玉扣,于她意義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