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他說的“燈”,是一盞燃燒著蒼白蠟燭的命燈,上面貼滿了符紙。
薛簡待這盞燈很小心,徹夜守在一旁。江世安有話與他講,道長卻三緘其口,靜默不言,只垂眸望著這盞火光蒼白的燈焰,并不理人。
他的面容在昏光下影動明滅。
江世安藏身在骨灰壇中,盯著他的臉看了一會兒。魂靈虛弱,他漸漸犯困,眼皮打架,面前的人影愈發朦朧,與記憶當中的漸漸重疊。
道長還是黑發時更俊俏。
他鬼使神差地冒出這樣一個想法,繼而想起薛簡少年時的模樣兩人在比武擂臺初見,他被風雪劍削掉了一縷黑發,那道發絲纏繞著附在劍尾,隨著刃風交錯,青絲也在兩人之間飄然而下。
日光煦煦,四面八方的目光駐留在臺上的兩人之間。
道長一貫恭肅嚴謹地束發,他的發簪被挑開,青絲斷落。江世安年輕時更猖狂張揚,笑瞇瞇地說“仙子該回天上,怎么踏足這樣的打殺之地,我要是把你打哭了,可不會哄你啊”
薛簡沉默以待。
悶葫蘆一個,江世安竟未從他臉上見到任何難堪的神色。
但他不知道的是,薛簡人生的前十幾年都在追逐著“大道唯一”,追逐著“至善至公”,這條光華璀璨的坦途被他一劍闖進來,掀翻砍斷,撥弄得幾乎天翻地覆。此后,薛道長追逐的路上多了一顆恣意叛逆的颯沓流星,多了一把無堅不摧、戰無不勝的風雪劍。
那把劍凌駕在他身上的傷痕,不過是一個劍客對薛簡太過深切的吻,只是痛斷骨骼時,帶著令人齒戰的寒溫。
這些,江世安并不知道。
他只是覺得薛簡黑發時更俊美,他常年持著一柄木劍謹守清規,受辱不變、臨險不驚,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溫潤沉厚地像是一座不曾有棱角的山石。如今頭發不知為何變得灰敗,人卻含著一股隱約的鋒芒,讓他見到桃木沾血的場面了
道長似乎變了。
江世安依稀想著,隨后沉沉睡去。在他神魂安定后,室內只剩下蠟燭燃燒時嗶剝的輕響。
薛簡徹夜聽著這樣的響聲,直到天明。東方的晨光滲入窗隙中,他這才起身,掐算著江世安還未醒過來的時辰,靠近他的身邊。
瓷壇冰冷。
比劍鋒破開血肉時更冷。
薛簡俯下身,抬手慢慢地觸摸著寒冷的器皿。他收攏手臂,將裝著骨灰的沉重瓷壇護在懷中,埋頭閉上了眼睛。
江世安的手上有習武多年的厚繭,身上有風刀雨劍留下的創痕,他也曾被桃木傷過,被他逼得十分狼狽,他曾經走投無路、曾經鮮血淋漓地燃著熊熊殺欲那雙沉淀著寒光殘冷的眼,映著銳不可當的劍。
他護著這件死物,仿佛護著那具傷痕累累的軀體。
江世安再度清醒時,已經日上三竿。
他不能日光暴曬,所以這種時間薛簡也不會出門。江世安從瓷壇里飄出來,習慣性地打個哈欠,正要跟道長搭話,驀然聽見一陣水聲。
他凝神抬眸,見到薛簡在沐浴。
方寸山上有溫泉活水,資源豐富。但薛簡并未前去,只是燒了水清理身上的香灰和血氣。
往日他身上只有檀香的味道,自江世安死后,衣衫上就縈繞著一股淡淡的腥甜,無論如何濯洗,都繚繞反復、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