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個妖僧,我一定在哪見過。
否則也不會這樣,原本還像蓋著層迷霧似的,隨他運行信力為我診治,那人影便在我腦海中一點點清晰起來。
“我是不是,在哪,見過你”被佛法信力包裹著,半夢半醒里,我忍不住呢喃夢囈。
“算是。施主慧眼。”
“那你也見過我”
“佛見眾生。”
“你是專程,來幫我的”
“是,也不是。”
那其貌不揚的樸素僧人收起食中一指,拈起一個佛禮。在他瞳底,字印金光匯注,眉心血色吉祥痣一爍而滅。
他合掌笑道“小僧最記恩情。昔日仙域藏龍山,浮玉宮行宮內遭了一記真龍蔽魂之術,特此不遠萬里,來還施主兄長當日之恩情。”
“蔽魂”
我還有心想問。
只是沒來得及。
最后一道字印從僧人指尖彈出,驀地撞入了我眉心。
如浩蕩鐘磬之音,伴著無邊佛法,滌蕩靈臺。
冥冥之中,那將廣袤天地都挾裹的佛號經聲匯作一句
“歸去”
“來兮”
五
紅塵佛子的往生目,想與最擅神魂之術的真龍本軀對陣,或許猶有難度。
但只是對付一道他施下的蔽魂術,不過朝夕之事。
是,我記起來了。
終于記起了我的名姓,來處,記起了萬里之外的乾門,父親,師長,同門師妹師弟們
亦記起了御衍,或說厲無歡,再或說,險些將乾門葬入深淵之中的,我的大婚道侶。
我的,“哥哥”。
在黃昏落過梨木雕欄,我在暮云中消解著一切記憶時,我最后亦最清晰記起的那個人,像一道迅疾的風,掠過長廊,堂院,倉皇地推開了門。
所謂“重逢”以來,這應當是我第一次見他如此慌張。
我猜他聽說府中進來了一位僧人游醫,我猜他的青龍衛沒能留住對方,我猜
他怕我記起來了。
“雍兒,你”
那道身影,那張臉龐,那讓我刻骨般熟悉又陌生的人,他站在一片將墜的夕陽里,僵望著我。
我停了幾息,下榻
撲入了他懷中。
那人下意識地張開了懷抱,接住了我。
“哥”
我聽見我的笑聲像往常一樣,天真又無知。
“你這次行軍,怎么回來得如此晚”
被我抱著的那人僵硬的身軀一點點松懈下來,他的指骨溫柔地抬起,撫過我的背脊“兩界山那邊,昨夜出了狀況,我去查探,耽擱了對不起,以后不會了,好不好”
御衍的疑慮,從我那句喚聲之后,就徹底消去了。
城主府中一切如常,我如此,他亦同樣。
只是他大約忘了。
“我”,昔日的長雍公主,最擅長的事情之一,莫過于騙他了。
六
在御衍身旁虛與委蛇、等待著脫身時機的那些時日,我始終未能想通,他為何要費盡一切救我。
又為何要在救我之后,遮蔽我神魂,掩埋我記憶。
他說我是他的妹妹,便是即使我失去了記憶,也要斷絕我和他之間任何情愛可能。
他明明這樣恨長雍,還認定了我便是她,那他又為何不讓我死去呢。
我想不通。
或許,連他自己都想不通。
但沒關系,答案我已不在乎了。
在他身旁演兄妹情深的第三年,我等的那一刻,再次到來了
上古真龍一族,每三千年渡一次蛻生之劫。在那一日里,他會比凡人都孱弱。
不知幾世以前,作為長雍公主的我,正是在蛻生之劫那日將他的龍心鱗生生剖下。
這才有了龍城血祭,萬古長恨。
這一次,我等的仍是這一日。
一道劍訊被我送去了兩界山之南的仙域。收到師叔祖回信的那一夜,我知道,我離開的時機來了。
只是我料錯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