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得字的女人不多,正經讀過書的更是寥寥可數,玉漏偏就是當中一個。她爹是個讀書人,膝下沒有兒子,便認真教她們姊妹讀書。
十幾年下來,她們姊妹三個也算胸有點墨。不過沒用,又不去考狀元,所學之識就都用來鉆營算計。
玉漏是娘家哥哥的房里人,絡嫻不好明白引薦,只含糊地向池鏡道“這是我娘家的人,我大哥正好打發她來給你送請客貼。大哥說,小叔這次回來只在外頭會過兩面,還沒有鄭重替你接風洗塵,要在家治席請你吃酒。你去是不去,給句話,好叫她帶回去。”
這功夫玉漏已折回東暖閣取了請客貼來,先遞給絡嫻,再由絡嫻遞給池鏡。池鏡接了略看一眼,又抬眼瞅了下玉漏。
玉漏一顆心陡地搖搖晃晃,像飄在水上,惝恍不定。在“他還記得”和“他早已忘了”間反復搖擺著。
然而池鏡到底沒說旁的,只闔上貼放到一邊對絡嫻笑道“二嫂的娘家原就是我們家的世交,鳳大哥又是我的好友,如今還成了親戚,怎敢不去自然是去的。”
隔定須臾,見兩女還在跟前站著,他歪著臉笑,“怎么,就不替我找書了”
絡嫻會悟過來,“噢,瞧我就給忘了。”
便拉著玉漏走進西暖閣去,罩屏上掛著淡淡的青羅簾子,池鏡稍歪著眼望進去,目光在玉漏背上打量著。
他記得這個女人,上回見她,還是八月末的事,在朋友治的席面上。
他那朋友姓唐,人稱唐二爺,那時候她還是唐二爺的侍妾。唐二爺得意至極,不顧規矩體面,特地拉她到席上顯擺給他看。
池鏡當時只粗瞟了一眼,極敷衍地笑了笑。但到底落下了幾分印象。因為那時玉漏非但沒有任何生氣的表示,還低眉順眼地替唐二爺篩酒。
何故一轉眼,她又成了鳳家的人
他不清楚內因,也懶得過問。對于沒有自尊和性格的女人他一向不喜歡,她們永遠像絹子上繡的花,嬌艷是嬌艷,顏色也是好顏色,卻是死的。
但他再不喜歡一個人也不會有難聽的話來說,頂多不去理他。這是他們池家尊貴冷漠的教養。
可玉漏能感覺到他的視線,是一把刺拉拉的笤帚掃在她背上,漫不經心地掃著塵土似的。和第一次相逢一樣。
她莫名相信他是記得。
終于在這間窗明幾凈富麗堂皇的屋子里,她和他又見了面。但她并沒有覺出和上回初見有什么分別。隔著漫漫搖曳的簾羅和精美的雕花,與隔著當初那一桌殘羹冷炙是一樣的,她仍舊不體面。盡管她特地換上了最光鮮的衣裳來到池家,他也依然將她視為塵土。
唯一的不同,這次他看來看去,在她單薄的背上看了好幾回。
她早習慣了這班闊氣公子鄙薄的目光,也習慣了忍辱負重。她不是沒自尊,是她爹講過,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
給他看,不信看不進他眼里去
她故意在那滿面書架底下捱延著,抽出這本來說“不是”,又去抽那本。尋摸半晌才找到那本夢溪筆記,交給絡嫻,“就是這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