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上房間一向是三張歪歪斜斜的架子床,用幾副竹屏隔開,她們姊妹自幼睡在這里。先是大姐送去了胡家做小妾,拆了一張,實在壞得不能再做他用,只好劈了燒柴。
后來玉嬌和玉漏先后送去了陸家唐家,下剩兩張床倒沒拆,不過收起了鋪蓋褥子放些箱籠,來親戚時再鋪給人家睡。
如今玉嬌那張床又鋪上了,靠在支摘窗旁邊,還是舊年的被褥,洗得看不出最先的顏色,灰樸樸的一片。但陰白的光從窗戶外透進來,還是把上頭一塊淚浸濕的地方照得發青。
玉嬌蜷在鋪上,斜眼一瞥玉漏,又把眼皮闔起來,眼縫中滾一滴冰冷的淚,“聽說唐二不要你了你這個人,一貫是沒出息,就會在家里頭和娘白嘴硬,到了別處屁都不敢放一個。你和他鬧呀,和他哭呀難道他會舍不得白養個人在屋里他們唐家那么多閑錢”
玉漏笑了聲,她自己那張床還沒鋪上,又冷又硬的木板上壘著三個又冷又硬的漆紅箱籠。她只好坐到對過玉嬌床沿上來,“你有出息,連個小裁縫也瞧得起。”
“小裁縫又怎的唐二是世家公子,不還是說扔就把你扔了”她們姊妹說好不好,說壞也不至于太壞。玉嬌仗著生得比玉漏標志,自然得意些。給玉漏一激,她抹了眼淚就爬起來坐住,“他如今是在學藝,將來是要自己開裁縫鋪子的”
玉漏仍是鄙薄,“那裁縫鋪子也不知多早晚才開得起來別說遠的,方才娘講,叫他此刻拿一百兩銀子出來,就把你許了他。你倒是叫他拿來呀。我看別說是一百兩,就是十兩他也未必拿得出。”
正說中了玉嬌的痛處,將來是將來,眼下是等不及了。她成了陸家的下堂妾,名聲又弄得這樣壞,年紀又是二十的年紀了,哪還經得住耗
何況又被鎖在這屋子里,以爹娘的脾氣,不知明日又要因陋就簡地將她許給哪個糟老頭畢竟年輕一點的男人是不肯要她了,窮一點的,她們連家也看不上。
她沒別的路走,心里也再沒有別人,只是個姓夏的小裁縫。她吸吸鼻子,自嘲一下,“一百兩銀子,虧他們想得出來,我哪值一百兩”
玉漏笑道“本來不值,可爹娘一賭氣,硬是要他一百兩,你還能說得過他們不成”
“那你去替我告訴小夏一聲,就說爹娘要一百兩銀子的聘,他自然會去想法子湊。”
“湊了來,將來又拿什么還呢”
玉漏劈頭蓋臉一問,給玉嬌問了個懵。她倒未細想過這點,也來不及去想。好不好的,先要從眼前這籠子里逃出去再說。
她稍思片刻,笑起來,“將來的事將來再去想,橫豎等我日后和他做成了夫妻,大家一起想主意。他做了裁縫,我就替他給人家量尺頭;他若學藝不成回鄉下種地,我就到田里給他送飯。一百兩銀子,十年還不起就苦十年,一輩子還不起就苦一輩子,總之我跟他是跟定了。”
她念頭打得堅定,笑得卻很輕,午后有點太陽出來了,從窗上釘死的木板中間漏一片在她唇邊,像在唇角結出朵微弱的,絢麗的黃花。
玉漏望著她那模樣也想笑,又笑不出,倒好像嘆息一聲,“倒看不出,你還做這樣兒女情長的夢。”
玉嬌以為她是在嘲笑,不服氣道“我至少還有夢可做,哪像你,生來就只會聽爹娘的話。倒是會頂幾句嘴,也不過是嘴上硬,身上又有哪根骨頭是硬的你要是真是個有主意的,也不至于叫唐二白送了人。”
玉漏也不和她爭辯,別人不會懂的,她既不做兒女情長的夢,也不是任人擺布的人。她的野心比爹娘的還大。不過她想,同玉嬌的夢比起來,她的夢到底又要實際一點。
得到一個男人的錢,比得到一個男人的愛其實要簡單得多。何況她也不想要愛。
不過玉嬌想要,她倒樂于成全她,畢竟是一母同胞的姊妹。她撇撇嘴,朝樓梯口窺視一眼,低聲道“這個小夏裁縫是在哪家裁縫鋪里做學徒我辛苦一點,替你去告訴他一聲。不過丑話說在前頭,我只管帶話,旁的我不管,你也別想我替你籌銀子,錢我是沒有的。”
“我也沒指望你有錢,你縱有,也不過幾兩散碎體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