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案下攥緊了拳,淚已蓄滿了眼眶,卻努力睜著眼不讓淚流出,即使眼前已是一片模糊,他仍仰首看著隔在蒙蒙淚簾前的孟聿秋,“若我直接上呈陛下揭露此事,是否可以化解丹陽郡府此次燃眉之急”
他已看不清孟聿秋的動作,但能感覺到孟聿秋拿出了一方柔軟巾帕,隔著木案送到他手中,言語極其柔緩,仿佛是在哄慰孩童,“想哭就哭吧,哭出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擦干凈就好。”
謝不為一怔,淚瞬間如傾盆大雨奪眶而出,他已辨不清究竟自己是因何而哭,只覺得心頭的烏云仿佛凝成了千斤巨石死死壓住了他,教他片刻都不能喘息。
他緊緊捏著那一方巾帕,肩頭顫抖不止,是在努力抑制自己的哭聲。
一聲嘆息過后,孟聿秋坐到了謝不為身邊,握住了謝不為緊捏著巾帕的手,謝不為在感受到來自孟聿秋掌心的溫度之后,竟不自覺松開了拳,得以讓孟聿秋抽出了那方巾帕。
孟聿秋重新疊好巾帕,又為謝不為拭淚,動作有些熟練,輕聲道“你方才說的法子雖可行,但實在冒險,一則等于是替太子跟庾氏撕破臉,太子未必希望你如此做,但庾氏必然是會記恨你,二則,你父親與叔父大概也不會愿意見到你如此莽撞。”
謝不為緊緊抿著唇,努力將哭泣壓下去,才見效些許,便哽咽著道“那要怎么辦,太子的意思是,我若處理不好這件事,他便不會再用我。”
孟聿秋沒有多問謝不為與太子之間的事,在擦去謝不為臉上最后一滴淚之后,坐回了原位,眼底浮出溫和的笑意,“你這不是來找我了嗎,我來核準丹陽郡府賦稅,也不會耽誤丹陽郡府征收夏稅。”
謝不為抽泣都滯住了,他瞬間分析出了孟聿秋這般幫他的后果,“若是潁川庾氏知曉是你平了此事,他們難道不會為難你嗎還有,你平日公務不少,又哪來時間核準如此細碎之事。”
孟聿秋笑著擺首,“不過是我復核去歲賦稅時偶然發現此事罷了,這是在為度支部遮掩錯漏,庾尚書自會體諒。”他一頓,“至于如此細碎賬本,確實需不少時間,而此事又不便讓鳳池臺書吏知曉。”話到此,點到為止。
謝不為品了品孟聿秋話中之意,頓時明了,適才因哭泣下耷的嘴角又上揚,“我可以做懷君舅舅的書吏”
孟聿秋唇際笑意更顯,“那這些時日便要勞煩六郎與我一起埋首案牘了。”
謝不為心中的巨石隨著孟聿秋這句話,頓時煙消云散,他才終于可以喘息,但從情緒化的思維中緩過神來,他便生了個疑問,踟躕片刻,凝著孟聿秋的眸中水波顫顫,眼尾泅紅,“懷君舅舅為何要幫我,或者說,我能為懷君舅舅做些什么嗎”
即使孟聿秋是個真君子,當真不計較原主的所作所為,但也沒有立場如此幫他,更何況其中牽扯不小,并非舉手之勞,就算孟聿秋是天上普度眾生的菩薩,他也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
孟聿秋像是看出了謝不為心中所想,煞有其事地作思忖狀,再道“畢竟我承你一聲舅舅,你又只是個孩子,我并非鐵石心腸之人,也見不得淚水,麻煩點便麻煩點吧,你若是過意不去,便將此情記下,日后我若需要,你再還我便是。”
一番話是撫了謝不為不解愧疚之心,又給了謝不為還情的由頭,不可謂不是考慮周全。
謝不為自然也覺出孟聿秋這番話里的用意,更是心生感激,卻又莫名想起,孟聿秋初入官場之時,年才十六,且當時河東孟氏已是衰門,孟聿秋的仕途當真如表面那般順風順水嗎又會有人如今日孟聿秋助他這般幫襯嗎
但此中種種,他并沒有立場去問,只能按下不提。
那日他出孟聿秋堂閣時,又撞見了不少人,雙眼紅腫的模樣惹來了不少揣測,就連謝翊也有所聽聞,在第二日他去孟聿秋堂閣時,還特意召他過來,委婉提點讓他莫要叨擾孟聿秋。
但丹陽郡賦稅之事亦不便告知謝翊,謝不為只能敷衍過去,后頭仍連著幾日去孟聿秋的堂閣。
這般情狀,便有人斷定謝不為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又纏上了孟聿秋,但孟聿秋實在君子太過,竟能一直容忍下去。
流言不僅在鳳池臺內廣而傳之,甚至又再次傳遍整個權貴圈子,但謝不為與孟聿秋都不能出面澄清,不過好在他二人也不甚在意。
可是,即使當事人不在意什么流言蜚語,但自有人想借此看謝不為的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