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璟站在不遠處,與她一同靜靜望著廣闊的汴水,眼底有著幽深寧靜的敬畏。
戰時廝殺,最是慘烈,但真正將人推向名為悲沉的深淵中的那只大手,卻往往出現在戰事徹底結束之后。
尤其是身為一名將領,所背負的除了悲沉,更有無法與自我和解的愧責。
接下來很長的時間里,常歲寧都未有怎么說話。
崔璟和肖旻胡粼等人一同料理接下來的事務,從傷兵的安置,到繳獲兵器錢糧的清點,再到損毀戰船的后續修繕事宜,事無巨細。
知他經驗豐富,處理這些戰后事項的能力并不比自己差,不用白不用,疲憊的常歲寧便容許自己坐在火堆前躲懶發呆片刻。
夜色已深,星月高懸。
將士們都很累了,三三兩兩地圍在一處歇息著。
阿點坐在常歲寧身邊,替她撥著火堆,嘴巴里說說這個,說說那個,常歲寧雙腿屈起,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下巴抵在手背上,望著火堆,靜靜聽著。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一縷樂聲傳入她耳中。
常歲寧微扭頭,循著聲音望去,只見不遠處,崔璟席地而坐,修長的手指間持著一片綠葉,橫貼于唇邊。
青年靜坐吹葉,其聲清震悠遠,在夜風中蕩開。
此樂音如天外之音,似取自湖海雪山,廣闊而潔凈,飄飄揚揚間,與月色一同滌蕩著這片天地間殘存的血腥之氣,撫慰著疲憊沉痛的生者,也為那些不必再分敵我立場的英魂亡靈引鋪出一條回家的路。
四下的將士們靜靜聽著,有人遙望家鄉的方向,也有人望向埋葬同袍之處,抬手在傷痕累累的臉上,悄悄抹起了眼淚。
常歲寧靜聽,也靜望著坐在那里的崔璟。
青年一向冷冽的眉眼間,此刻于月色下格外平靜,這平靜中,有一位武將不曾訴諸于口的悲憫,亦有對太平之象的固執追逐。
阿點也掉了兩串淚珠子,他不通樂聲好壞高低,不知清河崔氏子弟自幼即精通樂理,此音是為上上之品,但他聽得出這樂聲在說什么。
它們對醒著的人說,別再難過了,要往前走,會好起來的。
它們對沉眠的人說,一切苦痛都結束了,走吧,帶你們回家去。
崔璟放下那片樹葉時,起身向常歲寧走去,只見她已靠著阿點的肩膀睡去了。
少女疲憊的睡顏在火光映照下,顯得尤為恬靜無害,同白日里提槍殺敵的將軍判若兩人。
崔璟未攪擾她,正欲令元祥去取一件厚實的披風過來時,只見姚冉走來,將一張毯子輕輕蓋披在常歲寧身上。
見她睡得這樣沉,連阿點都有些不放心地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確定她未曾發燒,才放下心來,屏著呼吸抿緊嘴巴,不發出一絲聲音,小心翼翼地扶住她的肩膀,讓她躺在自己的腿上睡。
殿下如今成了女孩子,變得更瘦小了,他要好好保護殿下才行呢。
抱著一視同仁的態度,阿點又朝崔璟招手,輕輕拍了拍自己閑著的另一條腿,邀請他也來躺。
崔璟卻未曾躺,而是在火堆旁坐下。
他低聲道“前輩睡吧,我來守著。”
阿點也已快困得迷糊了,聞言便打著呵欠,乖乖點頭,靠著身后的大樹睡去了。
崔璟遂靜坐,不時往火堆里添樹枝,用以給常歲寧和阿點取暖。
大軍在此休整了兩日,才將一應戰后事宜料理完畢。
而這兩日間,此處戰報已經傳回了汴州城。
汴州刺史府中,刺史夫人聽得大捷的消息,只覺不可置信,面對前來傳話,一臉狂喜之下顯出了幾分癲狂之感的家仆,萬千震驚化為一句“你瘋了還是我瘋了”
“夫人當真是大捷啊”
刺史夫人瞠目“怎么捷的”
胡粼的一名姨娘也覺不可思議“就是啊,郎主何來這般本事”
言畢不禁掩口,連忙補救“我是說一萬人怎么可能打得贏徐正業那十萬大軍呢”
這時報信的士兵也走了進來,完整地解釋道“此次是寧遠將軍,和肖主帥在汴水提早設下了埋伏”
“寧遠將軍”
“肖主帥”
寧遠將軍和肖主帥,怎會突然出現在汴水,不是說一直在后方追擊,遲遲未能追得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