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一聲喊,婦人將眼淚擦干后,快步走到后廚門外,抱起堆滿了碗碟的大木盆,來到井邊,利索地提桶打水洗碗。
一旁正在拿刀刮魚的婦人見她眼尾通紅著不說話,忙問了句“巧娘,怎么了這是前頭又刁難你了”
被喚作巧娘的婦人吸了吸鼻子,沒說話。
刮魚的婦人拎著殺魚刀作勢要起身“看我不刮了他一層皮去”
“齊家嫂子”巧娘抬手按住對面婦人的手臂,嗔道“你就別逗我了。”
婦人自然不會真的去拿刀刮人,二人不過說說鬧鬧,苦中作樂罷了。
巧娘這才開口,說起方才發生的事。
殺魚婦人唾罵了兩句,末了還是嘆口氣“不過想憑本事吃口飯,怎就這么難”
“是啊,可真難。”巧娘低著頭洗碗,道“出來難,在家里也難打從囡囡她爹死后,我一個寡婦帶著閨女,門前的難聽話也沒少過。橫豎都是個難字,我倒情愿出來難,至少有錢拿”
說到最后一句,巧娘露出苦澀卻又安心的笑意“前日開了月錢,我去肉鋪里買了大半斤腿肉,還給囡囡裁了新裙,囡囡歡喜得不行,睡覺時都還要抱在懷里頭。”
她手下刷碗的動作又快又干凈,說到女兒,那僅有的苦澀也不見了“齊嫂子,有錢使真好,自己能拿錢養家真好。”
此前她帶著囡囡,身邊人都勸她找個人家改嫁,媒婆給她牽了幾個人家,且不提她中意與否了,對方都不樂意她帶著囡囡,言辭間挑挑揀揀,她為此不知抱著女兒哭了多少回。
但現今好了,她也能出來做工,可以憑自己的手,為自己和囡囡掙上一口飯吃,便暫時不必再去考慮改嫁那樁糟心事了
“你能這么想,嫂子就放心了。”刮魚的婦人道“咱就在這兒好好做事,任誰說破了天,咱都不回家咱們要是灰溜溜抹著眼淚回了家,正遂了那些人的意了”
說到后頭,婦人抬了抬下頜,示意前堂方向。
“是。”巧娘點頭“掌柜的也不是眼瞎的,開門做生意,就是要賺錢的誰的活兒干的仔細又勤快,誰背地里偷奸耍滑生怕被人比下去,時間久了,掌柜的心里自然有本賬,咱們好好做活,誰都擠不走。”
且她們能出來做活,是常刺史想了許多法子才辦到的,各處肯用女工,是因為官府給了相應的好處。
她們不懂那些復雜的門道,但巧娘知道,通俗了來說,常刺史是在她們身上花了銀子的,她們很多人生來便被叫做“賠錢貨”,但這一回,怎么著都不能讓常刺史賠了錢去。
如此,就更得好好干了,不能叫常刺史白費了苦心,更不能讓人拿她們的不爭氣,再去笑話常刺史凈做無用功。
她們不比常刺史,人人都說常刺史是天生的將星,常刺史做的那些事,是她們八輩子都學不來的。她們固然羨慕仰望,但也知道,常刺史只有一個,并非人人都能成為常刺史。
但這樣僅有一個的常刺史,卻惦記著她們,想拉著無數個這樣普通的她們一同站起來,這份用意就更顯珍貴了。
所以,她們得爭氣。
而她們在食肆里打打雜,且不是最難的,聽說那些去學手藝、做匠工的女子們才難呢,很多行當都不要女子進門,她們被排擠刁難,不知要受多少諷刺和冷眼。
說到最后,齊家娘子笑著道“萬事開頭如上坡,但往后會好的”
“是,各處剛招用女工時,村頭那幾個婆子,比誰啐得都大聲,說什么不要臉面的才會出去廝混,不曉得被人騙去做什么勾當,字都不識一個,當心被人哄了去,小姑娘家的成日出去拋頭露面,家都不著,親事都不好說的總之沒句好話。”
巧娘說到這里,撇嘴一笑“可前兩日,其中一個還跑來問我,咱們鋪子里還招不招女工了,她想把她大孫女也送來一道兒做工。”
做的人多了,見人家都掙著銀子了,可不得著急了嗎
臉面是什么在嘩啦啦的銅板面前,它要真有那么重要的話,便也不會有那么多寧可賣兒賣女,也要去換錢的人了。
“所以我總想,只要咱們撐過去,說不定會越來越好的”巧娘將刷干凈的碗碟摞起來,“一年不夠就兩年,兩年不夠就十年說不定等囡囡長大后,她們會覺得,能憑自己雙手吃飯,不是什么丟臉的事。”
“沒錯”齊家娘子抬手拿手背蹭了蹭額頭的汗珠子,咧嘴笑道“昨日聽一群來吃飯的讀書人說什么,君子貴貴在自立咱們也當一回貴君子”
“怎么還成君子啦”巧娘笑著為齊家娘子摘下她額頭上沾著的一片魚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