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人的眼淚突然下雨般砸下來。
次子還在殷切地喊著“哥哥”。
“喻增”知道,婦人已經知道他不是原本的喻增了,甚至也能猜到她真正的長子已經死了。
但讓他意外的是,那婦人抬起頭時,卻是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問他是否還記得小時候的事。
“喻增”明白了她的心思。
這帶著小兒子生存的婦人太苦了,苦怕了。
逃難時,發了場高熱,很多事情記不清了他便暫時將錯就錯,模棱兩可地說身上只有這木鎖,只記得名字了。
婦人眼里的淚更洶涌了,卻破涕為笑,將他死死抱住,像抱著救命稻草不會錯的你就是娘的兒子我可憐的兒啊
他原本沒想一直瞞下去的。
但他那時也只有十四歲,不懂何為真正的輕重,次年隨軍回京時,他去見母親時,向他眼中的恩人詢問,是否該向殿下坦白這一切
那時的榮王嘆息一聲,與他說阿尚年少氣盛,剛沾染軍中兵氣,愛憎分明,最忌諱欺瞞先等一等吧,等到時機合適時。
他便選擇再“等一等”,等待的過程中,他因愧疚不安而愈發忠心勤奮,于是殿下待他愈發看重。
再之后,殿下成了儲君,他則是儲君身邊最受重用的侍從。
他開始僥幸地想,或許能一直這樣下去,他待殿下并無異心,他只是和榮王守住了一個有關身世的秘密,而殿下與榮王這般親近這一切,是可以互存的。
一切只在這一念之間。
很久后他回想,倘若那些年里,榮王哪怕表露出過一絲對殿下有威脅的心思,他都萬萬不敢存此僥幸之心
“奴當年自以為是,愚蠢至極,從未對榮王有半分設防”喻增淚如雨下,悔恨煎熬“那時奴滿心想著,殿下待奴太好了,好到奴不敢冒險將真相言明,唯恐殿下待奴有絲毫失望厭棄”
“可你無形中,卻冒了這天下間最大的險。”常歲寧的聲音里沒有喜怒。
接下來的事,已經很好想象了。
京師里的那對喻家母子,的確是喻增的家人,她當年不曾尋錯假的,是她身邊的喻增。
所以喻增這些年來,可以接受讓那對母子在天子腳下做幌子,讓天子誤以為掌控著他的一切,這就是人性的真相。
而他真正在意的軟肋,始終在李隱手中。
“那年,榮王找到奴,讓奴寫信給玉屑,信中寫,讓玉屑暗中下藥,才能助殿下離開北狄”
喻增并不愚蠢,他立刻意識到了這個計劃是荒謬的。
片刻,他又反應過來,這不是要救殿下,而是要殺殿下。
但他對榮王深信不疑,他下意識地問王爺何人要置殿下于死地是那些官員還是殿下的母親
是不想讓殿下于戰時成為北狄的人質嗎免殿下受辱以防影響軍心所以要殿下死
還是有人知道殿下的秘密,所以不想讓殿下回來
那些官員,的確怕阿尚淪為人質,在早朝上,他們已委婉地說明了此中憂慮。彼時,李隱拿一種旁觀者的語氣推測道至于明后,應當是不想阿尚出事的,阿尚是一把利刃,而她是這世上唯一可以將這把利刃掌控在手中的人。
他坦誠地說是我不想讓阿尚回來。
那一刻,喻增幾乎僵住了。
恩人的轉變,沒有預兆,沒有過渡。
即便此時,也依舊語氣平和我沒想到阿尚能撐到今日,她那樣驕傲我本以為她撐不了多久的。
李隱甚至帶些真切的憐憫這三年,千個日夜,我不敢想象她是如何支撐下來的,但正因連我也想象不到
能從世人眼中的絕境中活著走出來,她便不再是凡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