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帝創業,興屯田以供軍需,歲有征伐而不乏糧,遂有定中原克北方之事。文帝除禁令、輕關稅,與民休息,終制(遺詔)陵墓選在丘墟不食之地,以身作則提倡節儉,遂成我魏室代漢乃天命所歸也!”
“而今,武帝屯田之政崩壞、文帝節約之風漸微,臣惠雖位卑才淺,猶以為憂也。”
“節約之風漸微,則征調之事多矣。屯田之政敗壞,則國失其民之始也。天下喪亂以來,生民百遺一,賦稅入國庫本就不豐。而今蜀吳不臣,無歲不寇邊,若屯田之弊病不除,則軍給難以自足;軍給不足,則增田畝稅加之于民;田畝稅增,則民衣食難繼,是為人道喪也!若逢天災之年,則大亂起也!”
“陛下心憂社稷、憐憫生民,遂復詔令清查屯田,此乃明察秋毫、不令損不足而益有余之事生,避免人道喪也。且陛下深知屯田之政敗壞,乃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故而處置洛陽典農部事時,不責過往、以收回先前屯田部民之田桑為止。如此,是何等寬仁也!”
“然而,陛下之寬仁,換來臣下如何報之邪”
“臣惠嘗聞‘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陛下給予彼等涉案官僚改過之機,弘農太守不思悔過,竟以病求去職!此時此情稱病,名為去職實乃要挾!公然抵觸陛下詔令、以一己之私凌駕于社稷之上!此乃忠誠之臣乎”
“為臣不忠、為官不仁,千刀萬剮也不為過!”
“此乃臣惠義憤之由也,亦是口不擇言、思慮不周之故也。”
“陛下,臣惠竊以為,清查屯田之政不可半途而更,若更變,則廟堂之威不復也!人臣要挾帝王之事,不可姑息。若姑息,則陛下之威不復、我魏室社稷自此危也!”
“臣惠身為譙沛子弟,當先社稷之憂而憂;奉命持節主清查屯田事,當在其職而坐其責。”
“是故,臣惠懇請陛下不遏臣之權,讓臣惠自施為。若彼弘農太守迷途知返,則乃朝廷幸事;若彼冥頑不靈,則臣惠一力擔之!彼自戕,臣惠先立碑記其罪在弘農,隨后上表自領其責,必不令廟堂與陛下威名受損分毫。”
一番慨慷做言罷,令九龍殿內陷入死寂、落針可聞。
天子曹叡在聽著的時候,先是眼神隱約浮起不滿,但后來卻成了感慨萬千。
不滿,自然是夏侯惠將他一并指摘了。
因為文帝曹丕為數不多的優點,以身作則提倡節儉,就是他率先敗壞的。
但聽到“臣惠身為譙沛子弟,當先社稷之憂而憂”、“一力擔之”的時候,曹叡心中是真的很感動。
那是一種多年以來不吝器重、一腔期盼沒有被辜負的欣慰。
尤其是他聽出來了,夏侯惠的潛臺詞——
文帝曹丕在代漢承天命時,已然給那些官宦世家與地方豪強下放很多權柄了。如今,不知足的他們,又將手伸到了屯田制之中,事發的時候竟以去官來脅迫廟堂讓步、試圖讓他妥協,這種事情是萬萬不可姑息的。
試探嘛
得寸則可進尺嘛
今日退了一步,就意味著日后還要被迫退很多步。
如此淺薄的道理他還是知道的。
帶著這樣的思緒,曹叡不僅對夏侯惠先前以來的各種不恭順行為、常以社稷在先而君在后的做法皆釋懷了,且還極為難得的生出一縷自責來:在清查屯田積弊之事上,自己先前的作為是不是太過了
明明他是出于擔憂軍給難以為繼之心,才建言清查士家的,而自己反而以君王之威強迫他不可徹查、要求他學會妥協。身為皇帝的自己,憂社稷之心不如一個臣子也就罷了,且還親自打壓,屬實有些說不過去。
是故,他沉吟了好一會兒,才感慨道,“先前稚權曾言廟堂之風不正、屯田之政積弊甚多,朕常不以為然。今日得聞稚權剖心之言,方知稚權居安思危、所思深遠,何謂千里之堤潰于蟻穴也!”言罷,又對著衛臻與裴潛囑咐道,“衛卿近日過得不如意,朕也知曉。再堅持下罷,也就至多十日了。嗯,有勞裴卿,作封書信與弘農太守敘敘舊罷。”
“唯。老臣領命。”
“唯。陛下寬心,臣曉得如何敘舊。”
二人皆離席行禮領命,隨后退出九龍殿,也讓夏侯惠心中悄然舒了一口氣。
弘農那邊的巨細,他早就讓史二徹查過了,也知曉弘農太守乃河東人,且曾是裴潛任職大司農時的僚佐。如今曹叡讓裴潛做書信敘舊,意味著曹叡聽進去了他的諫言,但讓裴潛去說更有威懾力一點。
至于衛臻什么十日的,他就不知道什么緣由了。
應是猜到夏侯惠等下也會發問罷,曹叡起身往外走時還解釋了句,“今日長安傳報至,太尉言已啟程歸京了。嗯,稚權,隨朕走走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