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知道,他在的時候還好,他要是不在了,就是家門不保,就是眾簇攢體、是破家沉族。”
熊廷弼眉頭緊蹙的說道:“我從未聽先生說過。”
朱翊镠笑著搖了搖頭說道:“你當然沒聽過,這都是先生寫給各地巡撫、巡按御史的信,那時候,每一封信都會送到御書房去,我跟著皇兄都看了這些信,能感受到先生字里行間的絕望。”
“你知道,當時先生為何絕望嗎?”
“不知。”熊廷弼聽聞是特殊渠道搞到的特殊信息來源,立刻就信了,朱翊镠這個人也很簡單,逗你玩的時候,會說的很清楚,如此嚴肅的話,顯然是有出處。
朱翊镠再次長嘆一聲說道:“先生絕望是因為先生找不到一股力量,讓天地變色的力量,大明老了,兩百多歲了,整個大明已經在漫長的時間中,積累了太多太多的沉疴舊弊,只有能讓天地變色的力量,才能讓大明幽而復明。”
“先生找不到,這不是君圣臣賢就能解決的,你明白嗎?或者更加確切的說,這不是道德、意志或者諸如此類的形而上的東西能夠解決的,缺乏物質的力量,新政守不住,他的家門也守不住。”
“后來,在皇兄的不斷逼問之下,矛盾說橫空出世,這個時候,一股微弱的,如同燭火一樣的力量,出現在了先生的面前,而現在那股力量,同樣就在你的眼前,你知道是什么嗎?”
朱翊镠站在公審的刑堂前,面色極為復雜,他以前一直看不懂皇帝和元輔在搞些什么,現在他成了監國,處理天下庶務的一瞬間,朱翊镠懂了,他甚至親自將這股微弱的、如同燭火的力量加強了。
“不知。”熊廷弼十分驚駭的看著面前這個潞王,平素里對政事漠不關心的潞王,在論政的時候,也是有自己的獨特見解,和平日里吊兒郎當的朱翊镠完全不同。
站得高,見得多,自然有所領悟。
朱翊镠沒有繼續賣關子,低聲說道:“這股力量啊,那就是萬方黎民,大明曾經擁有過的,后來失去的,現在在尋找,希望重新擁有的力量,萬方黎民,天下庶民。”
公審,是朱翊镠胡鬧的產物,他就是想讓那些個賤儒們狠狠地丟臉,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自殺都要死全家,這完全是孩子氣的胡鬧。
但在這一刻朱翊镠忽然發現,他胡鬧了那么多的事兒,都沒有公審這么一件事有意義,因為午門外的刑堂公審,最起碼告訴了順天府的百姓,律法究竟是何物,知道正義、公平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真的存在。
在公審出現之前,律法是訴棍的玩具,而審判是主政官的人治,其裁決完全取決于主政之官的心意。
大明律,規定的再嚴密,但對于百姓而言,律法,根本就不存在,因為終其一生,甚至都不會跟律法打任何的交道,也不會知道那些種類繁多的條款。
就像穩婆,是決計不可能去狀告胡老爺,因為最后只會得到一個胡老爺冤枉,穩婆不冤的結果。
律法,是統治者的統治工具之一。
這就是朱翊镠從穩婆挨打這件事看到的,天子腳下,京師首善之地,尚且如此,天下又會是何等的樣子?
“萬歷五年先生移居西山宜城伯府為父親守孝,那之后,先生就再無此絕望之言了。”朱翊镠負手而立,看著午門刑堂,滿是笑容的說道:“先生總是說爺爺,說嘉靖二十一年之后,爺爺就躲在西苑里不肯出來了,說爺爺克終之難,說爺爺是個混賬,昏君,放任天下凋敝而不作為,一心玄修,在斗爭中,由失望到了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