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從去年六月,朱翊鈞就注意到王崇古真的老了,他拿不起環首刀了,也追不了逆子了,走路的拐杖不再是裝飾品,而是必需品。
王崇古在十月份廷議,就變得有些癔癥,說過的話,過會兒就忘,這個冬天,王崇古一直斷斷續續的生病,就沒停過。
“進去吧。”朱翊鈞最終還是走入了王崇古的家宅,調整好了情緒。
王崇古醒著,皇帝進來的時候,他仔細分辨了很久,看清楚是陛下的時候,才露出了一個笑容。
“讓陛下掛懷了,陛下能來,臣感激不盡。”王崇古看到了皇帝過來,就露出了一個輕松的笑容,他其實是有些怕的,他真的怕陛下不來。
他是個僭越佞臣,這些年,他活著,他有用,陛下看重他;他要死了,沒用了,陛下還愿意庇佑他們家嗎?這是王崇古病重后,心頭最重的事兒。
皇帝當然可以為了報復當初的不臣選擇不來,只要皇帝不來,朝中多少豺狼虎豹,巴不得把他們家生吞活剝,不用皇帝去做那個惡人。
皇帝來了,態度就明確了,他也是萬歷維新的功臣。
朱翊鈞坐在了王崇古的身邊,假裝惡狠狠的說道:“朕在次輔心里,就是那般小肚雞腸之人?這都多久的事兒了!次輔難不成覺得朕不會來?不恭順!”
王崇古是個很健壯的人,但現在重病之下,縮在病榻上,顯得格外的瘦弱。
“哈哈。”王崇古笑了笑,陛下是個很好懂的人,這顯然是玩笑話。
但講心里話,皇帝陛下就是小肚雞腸的人,睚眥必報,都是跟張居正學的,無論什么仇,都能記一輩子。
“陛下,臣能葬在西山金陵嗎?”王崇古問了另外一個自己關切的問題。
朱翊鈞沒有嘻嘻哈哈,立刻說道:“那是自然,排在先生和戚帥之后,這都是定好的。”
“還是三號功臣?了不得,了不得了,也算是光耀門楣了。”王崇古一聽,稍微瞪大了些眼睛,頗為驚喜。
居然還能排在第三號!
他覺得自己以前干的那些事兒,能配享皇陵,已經是皇帝陛下大度了,沒想到會如此的靠前。
朱翊鈞笑著說道:“朕只算萬歷維新之后的功過,不算之前的,之前國勢風雨飄搖,有點啥事,都正常。”
王崇古在萬歷二年之前,是又貪又腐,和高拱、楊博一起包庇晉黨門人,連塞外長城的銀子都貪沒了,女兒嫁人僭越用金字寫聘書,還要把自己家的狗,送到京營吃皇糧,譚倫不讓,王崇古就讓御史們用咳嗽彈劾譚倫。
這些事兒,朱翊鈞當然沒忘,但王崇古懸崖勒馬了,把長城修補了,安置了宣大十九萬流民,之后領皇差,沒有什么差錯,這是功勞,功遠大于過,那之前那些統治階級內斗的風雨,就沒必要太過計較。
王崇古看著皇帝看了許久,人生彌留之際,他還是承認陛下是個大氣的人,心里裝著天下,裝著江山社稷,裝著黎民百姓。
就他干的那些事兒,換個皇帝,容不得他。
王崇古撐著身體坐了起來,喘了口氣才說道:“陛下,讓王謙丁憂守孝,然后就此歸隱吧。”
“朕還護不住一個王謙不成?王次輔勿慮。”朱翊鈞倒是覺得王崇古多慮了,次輔父親離世了,王謙還有圣眷在身。
王崇古搖了兩下頭說道:“臣走了,他要給陛下找多少麻煩。”
“王謙真的離開了朝堂,王家七零八落就在不遠,王次輔應該清楚,他一退,所有人都要把他分著吃了。”朱翊鈞立刻說道,斗了一輩子的王崇古,顯然很清楚,王謙的官身,就是他們家的保命牌,絕對不能后退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