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不喜歡,甚至反對張居正恩情敘事里的一元恩情論,好像這萬歷維新就是他皇帝一個人,幾張圣旨就搞成了。
要是幾張圣旨管用,還要京營作甚?
明明是君臣民一心,大明才逐漸擺脫了國朝敗壞的下行趨勢,但到了張居正的恩情敘事里,就成了朱翊鈞一個人的功績了。
“陛下,有的時候,越是復雜,越難做成。”張居正沒有高呼圣明,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把臣民的功勞完全歸一到了皇帝的身上。
因為他當國日久,很清楚的知道,力量完全集中在陛下身上,才能把事情做成。
有些時候,不是朝廷想搞一刀切、搞矯枉過正,治國如同烹小鮮,火候最是難以掌握,到底該用多大力,沒人能說得清楚。
“先生,這很危險,以前先生跟朕提過很多次克終之難,朕以為朕的處置,更加妥當。”朱翊鈞的手在桌上敲動了片刻,仍然堅持自己的想法,沒有退讓。
搞恩情敘事可以,但要把君圣臣賢,萬夫一力,都寫上。
皇帝萬歲,黎民萬歲萬歲萬萬歲。
朱翊鈞扔出了一記‘克終之難’的回旋鏢,正中張居正的眉心!
張居正明顯錯愕了下,看向了皇帝,孔武有力的陛下和當年那個小心試探的小孩身影,重合在了一起,陛下似乎一直是那個陛下,沒有變過,還是那么喜歡拿他說過的話來堵他。
回旋鏢用的很好,以后不要用了。
陛下太英明了,以至于張居正都忘了克終之難對于國朝而言,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兒,漢武帝、唐玄宗,都是克終之難的典型,一元恩情論就是在把皇帝神圣化。
相比較其他的異化,皇帝還多了一個神圣異化,這是為人臣最容易忽略的地方。
這種神圣化,也是一種異化,而且非常危險,時日一久,沉浸于鮮花錦簇中,會變成朕的功績如此輝煌,那么朕的一切決策都是對的!
這么玩下去,他張居正一死百了,弄出個‘朕與凡殊’的怪物來,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群臣用忠誠去對抗各種異化,皇帝只能拿毅力去抵抗神圣異化。
“元輔,陛下說的有理。”沈鯉這個骨鯁正臣,在皇帝和元輔產生分歧的時候,忽然站了出來支持了皇帝,這個動作很危險,明顯違反了已經形成的內閣共識。
和萬士和那個萬金油不同,沈鯉這個骨鯁正臣,真的做不到調和各方關系,他用自己的方式,來左右朝廷決策。
沈鯉一說話,凌云翼、張學顏、申時行、王家屏、沈一貫、王一鶚、周良寅等人,全都錯愕的看向了沈鯉,這話一出,得罪元輔。
沈鯉壓力很大,張居正這人,也就王崇古能勉強過招。
沈鯉想了想說道:“元輔可還記得,陛下曾講過一個夢?”
“每個大臣都長著無數腦袋,每個腦袋上有無數張臉,每張臉上有無數張嘴,每張嘴里有無數個舌頭,這些舌頭同時在贊美陛下。”
“自然記得,陛下,臣有些吹求過急,急于求成了,反倒是失了分寸,陛下圣明。”張居正干凈利索,沒有任何猶豫,認可了陛下的決策,帶上君圣臣賢,萬夫一力,帶上都帶上!
張居正倒是沒有怨恨沈鯉的意思,他反倒是頗為感激沈鯉,這關鍵時刻遞了個梯子,他順利下來了。
他已經意識到自己做的不是很妥當,但也多少有點架在這里。
沈鯉這把梯子,來的正是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