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在懷疑胡峻德和李樂在演戲,他們作為松江府的大當家,有點太軟弱了。
他懷疑這也是一出制造罪孽,而后歸罪于受害者的戲。
這是一種十分普遍的現象,不僅僅在英格蘭、在西班牙、在大明,事實上,在大明觀測到幾乎所有的地方,都普遍存在。
比如,安南人每年都會入鎮南關,砍甘蔗賺取勞動報酬,這個過程中,大明人會把勞動報酬給了帶人出來的大把頭,而大把頭通常會進行克扣,而且克扣的份額極大。
當這些大把頭,無法向大明人推罪的時候,通常就會開始歸罪于受害者的力役。
干活不認真、無故休息、閑聊、頂嘴、不服從管教、干活沒干好、沒干完、勞動工具損壞等等,理由極多,都是為了克扣勞動報酬尋找合理的解釋。
制造罪惡的人,往往大聲的指責受害者有罪,而受害者因為種種原因,通常無力進行反駁。
就像朱翊鈞看到的場面,這些個棉紡商賈的商總們,多么的耀武揚威,多么的霸道,甚至從心底里瞧不起這些為他們創造了價值的勞動者們,而幾個把頭,伶牙俐齒的匠人,面色通紅的爭辯著。
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也很簡單,從矛盾說的角度去看,很容易一目了然。
人的認知,是矛盾的,也是割裂的,最終必然形成認知上的悖論。
人們一面說人定勝天,一面又說天意難違;一面說金錢不是無所不能,一面又說有錢能使磨推鬼;一面說好男兒寧死不屈,一面又說大丈夫能屈能伸;一面說在天愿作比翼鳥,一面又說大難臨頭各自飛。
具體到匠人的身上,他們一面掙扎在勞動創造的價值,絕大部分被朘剝的痛苦之中,一面又要感謝這些工坊主們提供了生產資料、工具、場地,提供了一份稍顯體面,可以養家糊口的差事。
這種矛盾的認知,再加上以偏概全的話術,讓匠人就只有兩個選擇,要么老老實實的干活,過一天是一天,要么拿起了錘頭,錘爛這個糟爛的世道。
操戈索契、占廠、殺東家全家、田兵聚嘯攻破瑞金三縣縣城等等。
這兩種極端的走向,對大明朝廷而言,都是不能接受的,朝廷的職責是調節各階級之間的矛盾,顯然極端的選擇,讓朝廷很難去進行調節。
朱翊鈞就是過來看看,他沒有干涉府衙和富商巨賈們的交鋒,沒有交代胡峻德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任何不必要的交代,都會讓事情變得更加復雜。
這也是祖宗成法,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寫在大誥里的話。
洪武十五年八月,征南將軍傅友德、右副將軍西平侯沐英,征伐云南,二人打了一段時間,就寫奏疏回南京,詢問接下來該怎么做,如何設立防守城池、防止諸夷復叛、如何在云南設立軍屯衛所等等問題。
朱元璋回了一句:萬里之外,豈能周知?若軍中便宜,則在將軍等自處置也。
朱元璋原話的大概的意思是:問個屁,一來一回大半年了,黃花菜都涼了!自己決定,咱只要云南!
吳元年,徐達和常遇春開始了收復舊山河的北伐戰爭,臨行前,朱元璋又叮囑了一番說:然事機合變之際,不可不慮、將軍其思之。
意思是不用事事請命,不要貽誤戰機,當斷則斷,不要太死板教條,打贏才是最重要的。
朱元璋在大誥里留下這兩份祖訓,就是告訴后代皇帝,沒有十二成把握,這么做一定會讓事情按照自己設想而發展時,就不要用不容置喙的、武斷的、朕意已決的口吻,直接命令對方具體要做什么。
因為你不是他,你不完全了解那個情況,更不了解他們的處境和面對的困局,這種指令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
朱翊鈞離開了松江府衙趕回黃浦江行宮的時候,一直眉頭緊鎖,他對同坐在車上的馮保說道:“馮大伴,朕怎么覺得朕被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