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間清凈,飯堂也寡淡,學府書生經常相約下山打野食。柯鴻雪又是一貫的交友廣泛,一年到頭宴席會飲不知參加多少,而今他站在京嘉鎮上最繁華的酒樓里,聽著四面八方傳來的聲音,極難得地臉色有些許不好看。
李文和小心翼翼地瞄了瞄他神情,心里咯噔一下,猶疑著試探道“要不換一家”
一起下山的有十來人,一時間誰也沒敢應聲,柯鴻雪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兀地笑了。
“哪有那么金貴,哪兒不能吃飯呢”他笑著說道,順勢便在二樓大廳里尋了一張剛收拾出來的桌子坐下。
李文和不自覺咂舌,心里暗暗腹誹哪兒沒那么金貴您都是花錢的祖宗
若非柯家如今還不是柯鴻雪做主,他都懷疑柯大少爺能做出買下一條街供自己吃喝玩樂的舉動來。
但既然最金貴的主兒都沒有計較酒樓嘈雜、人來人往,他們自然也不會沒事找事。眾人落座,點上酒菜,隨性聊著學府閑話、朝中秘辛。
酒過三巡,月上枝頭,街上繁華熱鬧,往日清凈的地方如今熙熙攘攘都是來客,恍惚中竟有幾分似京中的喧囂之景。
李文和幾杯酒下肚,不經意抬眼,看了一眼柯鴻雪。
按理來說,這一桌子能玩到一起的在學府里都算得上“紈绔子弟”那一掛,無一不是家中有父兄在朝為官,或是京中權貴、或是地方大員,家境總沒有差的,離開學府誰都能橫著走。
偏偏不知從何時起,他們不約而同地全都將柯鴻雪當做了主心骨,會下意識觀察他的神態表情,生怕哪里一個沒注意,惹了這位祖宗不痛快。
是為什么呢
家世嗎
誠然柯家是一方富賈,柯老太爺又是兩朝太傅,柯鴻雪的確有那個資本傲視群雄,但若真的只論家世出身,想來也不至于是如今這般一呼百應、全都打心底佩服的情況。
杯盞里是去年釀的桃花醉,算不上稀奇,也并非多好的佳釀,單純趕一個時節、圖一個新鮮。李文和抿著酒,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輕而易舉便聽到周圍熙攘嘈雜間的那些交談。
京嘉鎮在虞京近郊,但也不是多么繁華的地界兒,而今四面八方過來喝酒的客人里面,卻要么是學士青袍、要么是金玉滿身,幾盞淡酒下肚,論的也不是往日能聽見的山間四食、城中煙火。
李文和聽了幾耳朵,全都是詩詞論賦、治國經要、時政苛稅
因著天下間讀書人匯聚到了一個地方,所以哪怕山下酒樓、市儈場所,聊的不免也都是那老三樣學術、仕途、身家。
李文和想到這里一個激靈,終于琢磨過味兒來,默默嘆了口氣,在心里搖頭。
論身家,柯家是江南首富、積善之家、累世大儒;論仕途,當今圣上極敬重太傅柯文瑞,柯鴻雪作為他的長孫,多次出入宮闈,更被陛下夸過“當為輔政之才”;至于那最后一點
在臨淵學府這種全天下聰明人匯在一起的地方,要是有個人年年考學甲等第一,多篇策論被夫子送去宮中,又被皇帝拿給皇子們品讀賞鑒,想來也是沒人敢得罪一分半毫的罷
李文和想明白這點,分明嘴里喝著清甜的桃花醉,心里卻一陣陣發酸,既有些嫉妒,又實在清楚這嫉妒委實沒幾分道理。
在全是天才的地方,遇見一個天才到了極點的人,妒忌是沒有意義的。
他一邊心里想著,一邊沒忍住,偷偷抬頭又瞄了一眼柯大少爺。
不看不打緊,這一看他卻突然發現柯鴻雪臉色有些奇怪。
全學府都知道,柯鴻雪是最好相與的一個主兒,但凡入府求學的學子,見他一面就沒有說他不好的。一雙桃花眼未語含笑,星眉俊朗疏闊,謙謙如玉公子,迢迢陌上人家,幾乎看不見他身上有一點超乎禮數、不合規矩的地方。
他像是詩書里走出來的古時風流君子,卻又偏偏半分不似做假,因此與他相處起來總是分外舒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