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沐景序就搬離了院子。
柯鴻雪中午回來,瞧見西廂的門開著,幾個書童在院子里搬箱子,沐景序就站在墻邊一棵槐樹底下,眉目淺淡,微垂著眼睛,似乎在看地上路過的一只螞蟻,或者偶然墜落的一片綠葉。
聽見聲音,他抬頭望來,隔著夏日樹蔭下的光影,淡淡看了柯鴻雪一眼,而后又垂下眼睫,好似昨晚那片刻的委屈和請求,從來不曾發生。
柯鴻雪莫名覺得心里堵起了一口氣,他輕皺了一下眉頭,轉身回了自己房間。
威脅人的是他,下最后通牒的是他,可昨晚一夜失眠的也是他。
他聲色俱厲地要將人趕出院子,可躺到床上后,隔壁數月來已經快要成為規律的咳嗽聲消失,陷入一種比煩躁要更慌張情緒中的人卻是柯鴻雪。
他坐起身,并未點燈。夏夜星河璀璨,月光透過紗窗,照落在這一方狹小的屋舍。
柯鴻雪便就著這樣微弱的光線,看桌上那顆頭顱。
那顆他親手從野狗口中搶回的頭顱。
元興二十五年,大虞狼煙四起,陷入一場混亂到了極點的戰亂之中,北方外敵入侵,南方藩王起義。
太子盛扶淵去了北邊,盛扶澤便去南邊。
誰都清楚,兩位殿下赴的都是一場注定要失敗的戰爭,最好的結果是馬革裹尸為國捐軀。
柯鴻雪以前懷疑過,他們莫非是不清楚事出蹊蹺,為何一定要白白去送死
但他又比誰都明白,他們清楚得很。
他們知道此去無歸路,他們知道前路赴的就是各自的死期。
但職責和使命所在,他們必然要去。
于是柯鴻雪再見盛扶澤,便只剩下南邊勤王的盛緒炎帶回來的一顆頭顱,用來逼迫先皇自戕。
戰亂背后很少像史書寫的那樣官方正統,特別是其中一方如今正執掌帝印。
皇家秘辛也從來難被市井小巷普通人家能窺探,就連這臨淵學府,偶爾傳出的那些傳言,又有幾分真或假
那是秋天,柯鴻雪就站在虞京城門外,一日日看著城墻上那顆頭顱從一開始的皮肉尚存,到被覓食的鳥雀啄盡吞食。
最后麻繩斷裂,頭骨滾下城墻,又被角落虎視眈眈的野狗按在爪下,周邊一圈枯黃的野草。
那般狼狽,哪有一點昔日虞京珠玉的模樣柯鴻雪拼命將其抱在了懷中。
血肉模糊,差點被野狗啃噬的頭骨,他認定了那是盛扶澤;而今干干凈凈,質樸純潔的頭顱在他身邊朝夕相伴五年之久,柯鴻雪卻第一次覺得有些茫然。
他跟沐景序說那是自己思慕的人,但如今回想起來,這份思慕其實一次也沒說出口過。
他自作多情地以未亡人自居,自作主張地不愿將殿下埋在暗無天日的棺材里,以最清醒的姿態,活成了一個瘋子。
如今卻因為一個突然闖進來的人覺得心慌。
這算什么呢柯鴻雪想不明白。
他坐了一夜,思緒紛亂到找不到一個線頭,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時候想這些往事的意義何在。
日子回到了之前每一年的樣子,小院重歸安靜,夏日濃長熱烈,尚未到用冰塊納涼的季節,柯鴻雪日日坐在書桌后治學畫畫。
倒是沒那么頻繁地下山,他說自己求酒色財氣,卻也實在不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