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誅心的問題,卻也是量刑者最該考慮的問題之一。
說是燒殺搶掠,究竟哪些人犯了罪,罪行又到了什么程度
嫌疑人只兩三個的時候,就算判別不了,多的是昏聵的縣官一下全給定了罪殺了了事,但那是八十人。
若是互相維護,或者各自攀咬,干擾執法者的判辨,那該如何
全殺了嗎
生殺予奪是上位者的權利,遠在京城輕飄飄一個字決定旁人性命。可設身處地,站在牢獄之前,聽著高墻內傳來的一陣陣啼哭之聲時,每一個決斷都是將自己剖裂開來審視的過程。
良久,沐景序開了口,聲音微啞,卻又帶著不容置喙的莊嚴“那便同罪論處。”
大理寺的案簿里總會有冤假錯案,歷朝歷代總有枉死刀下的魂靈。掌院稱呼他為殿下,問的便是他作為大虞三皇子,在那樣一個新朝剛定,局勢尚不穩固、朝中眾人分身乏術的情況下,出現這樣一樁大案,究竟該怎么處置。
八十人的性命,換至少未來三年內,再無流民犯亂,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是最正確的選擇。
掌院似乎輕笑了一聲,坐到沐景序對面,將古籍調換了方向,朝著自己。
“當時的知府也是這樣說的,消息傳到京城,陛下或許尚存了一絲善念,也讓他們自行認罪按律處置,但殿下你猜,這句話說完之后發生了什么”
沐景序望向他。
掌院“年老者紛紛站了出來,言及所有罪行都是他們所犯,與子孫后代并無關聯。當夜牢獄里甚至有三名年逾七十的老人撞墻而死,說是畏罪自殺。”
蟬鳴聲切切,沐景序閉上了眼睛。
所以他很難去想那些年發生的事,便是回憶,也不敢脫離開自己親身經歷的那些,再多想一分一毫。
哪有什么“慶正”、“勤王”、“平叛”
翻開那兩年的史書,每一行每一頁涂抹的都是滾燙而鮮活的血液。
尸骨堆成的盛世王朝而已。
若無戰爭,他們也不過是村莊里安居樂業、勤勤懇懇的莊稼漢。
正當沐景序覺出一陣難言的悲涼時,掌院卻說“束手無策之際,寒英寫了篇折子送到京城交給了柯太傅,又由太傅呈給了陛下。”
“殺人償命,天經地義,無論出發點如何、因何緣由,那畢竟已不是律法混亂的戰爭時期,若無警醒,必然后患無窮。他先說此事一定要重罰,隨后卻又向皇帝討了個恩典。”
沐景序“什么恩典”
掌院道“殺人者死、搶劫者刑、偷盜者罰,至于老弱病殘婦孺者,若無切實罪行,可否在服完苦力后,由他處置。”
沐景序瞬間眉頭緊鎖,冷聲道“這不算恩典,這是僭越。”
他柯寒英憑什么處置罪犯既無功名在身,又非皇子龍孫,他哪兒來的膽子跟皇帝說這個
縱是有柯太傅作保,仁壽帝一旦觸怒,等著他的就是殺頭死罪。
掌院聞言卻笑了笑,慢聲道“殿下莫急,那小子現在還活得好好的不是嗎”
沐景序微微一愣,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己剛剛確實著急失了態。
“咱們這位皇帝,小老兒不愿過多評價,但殿下您應該也是知道的。”掌院先生撫掌道“寒英手里有座莊子,就在南方,離事發的那個府縣有些距離,但也不至于太遠。”
“他問陛下,能否將犯人親屬趕去莊子上耕種,莊子每年錢糧收成七成上交國庫,三成維系莊內眾人生活。”先生說到這里笑著搖了搖頭,說不上是贊賞還是無奈“叛亂剛平,正是人力短缺、國庫空虛的時候,他這一招算是光明正大地給陛下送了份大禮,又不至于讓后世給皇帝扣上的帽子。”
沐景序已然愣住,眼眸中流露出些許不解,低聲道“他為什么呢”
“誰知道呢。”掌院反問,視線卻有意無意地看向了沐景序。
誰知道呢大概因為三殿下始終仁善,始終心懷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