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景序親耳聽見柯鴻雪說他每年南下去尋故人尸骨過,但那不過輕飄飄幾個字,從口中說出,沒有任何附加的場景詞匯描述,便是當下心中震顫不已,其實很難有實感。
而掌院今天說的這番話,才是真正向他展開了一副畫卷。
一副在他離去后,這些年阿雪孑孓獨行的樣子。
策論告訴他,阿雪已非當年盛扶澤視角下,需要他時時保護、生恐一點朝堂腌臜污了他耳朵的純白雪人;掌院則又跟他說,柯寒英是這世間難尋的良臣名將,是天生的相臣。
聰明人之間說話多數情況下是無需點透的,沐景序明白掌院語中未竟之意。
他若稱帝,柯鴻雪合該是他的丞相。
但是
沐景序起身,負手看向西天的云彩,夏日的天空色彩最為濃烈,火燒云鋪散半天,霞光都透著蓬勃旺盛的生命力。
這是他的歸途,赴死的旅程,實在沒緣由,再將旁人牽扯進來。
無論那人是不是阿雪。
沐景序入學府以來,第一次懷疑自己踏出的這一步是不是錯了。
似乎是錯了。
夏日荒唐不計數,白晝綿長,夜間輝煌。
京嘉山上的課程一日日上著,南邊的舍院還沒修好,葡萄架上的果實已經轉紫,夏蟬叫到了尾聲。
時節快到秋天,這幾個月間發生了幾件無關痛癢的小事。
夏月小考,沐景序依舊甲等第一,這次質疑他的聲音小了許多;學府夏日放暑假時,柯鴻雪離了京城,再回臨淵學府,新課程已經開了,他遲到了幾天。
李文和這段時間與沐景序莫名熟稔了起來,某次他實在沒忍住,壯著膽子邀請沐學兄下山喝酒,話說出口卻又害怕被訓斥,惴惴不安地等了片刻。
對面那人卻只是頓了頓,淺淺勾出一個微笑“好啊。”
夏日花事荼蘼,山路上不時有幾片落葉。
秋月皎潔,蒙著一層霧,這算是沐景序入學府以來,第一次參與眾人的宴飲聚會,那日下山的人較平時多出許多。
李文和到底是個機靈人,既邀了沐景序,自然再不敢去楊花樓,只在酒樓包了雅間,眾人品酒聊天,倒也輕松自在。
府中傳言都說沐景序傲慢無禮,可真坐到了一張酒桌上,他們才發現不好接近是真的,但傲慢無禮、趾高氣昂,實則一點點都沒看見。
沐景序身子不好,席間偶爾咳嗽,李文和特意給他備了清甜的米酒,半點不醉人。
有人來敬酒,他便也受著,聽到有趣的話時,也會勾一勾唇以做回應。依舊是剛入學府的疏離模樣,但相比起來已然好了許多。
畢竟還在夏天,夜里再涼還是熱的,窗戶開著,席間眾人離了位,沐景序便也倚在窗邊,日月星辰似乎都偏愛他,一格狹小的四方窗棱外,明月正高懸,微風輕拂過他的發絲。
沐景序一襲白衣,似月上下來的仙子,停駐人間觀一場紅塵千萬。
不知是誰喝多了酒,趴在桌上見到這一幕,眨了眨眼睛,手指不受控制地往前指,口中低聲呢喃“仙女仙女來看我了”
李文和離他最近,嚇得一把往他嘴里塞了只膏黃肉肥的螃蟹,趕緊堵住他的嘴巴。
然后心神不寧地往窗邊看,發現沐景序神色平常,并未看向這邊之后才冷靜了下來。
憑良心說,沐學兄長得相當好看,眉目淺淡,不怎么笑,有一種似乎與生俱來的圣潔高貴之感,但也的的確確是個男子的長相啊。
李文和自問渾書看得不少,卻一時間還是理解不了這位色膽包天的同窗,是怎么對著一個男人喊出仙女的。
許是思考疑惑間,打量的眼神停駐得稍久了些,沐景序似有所感,偏過頭來,恰好對上他的眼睛。
李文和不知怎地,心中重重一顫,心跳頻率有瞬間的節拍錯亂。
他穩了穩心神,起身離席,走到沐景序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