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金掩飾似的將一絲不茍的鬢發挽到耳后,趕忙將小童子扶起,有種冒領獎賞的窘迫,“您實在多禮,不過一本描紅,怎當得起小童生的福禮致謝若當真要謝,去謝喬山長吧,是山長準允陳記將青城山院四個大字印在本子上,才有了童生們如今的描紅本”
婦人一愣,隨即堅定地搖頭,“不不不喬山長是善人,您也是善人出了真金白銀的人,怎么不是善人了”
非常樸素的善惡觀。
顯金不知如何作答。
婦人笑了,十分感慨,“別的不說,這還是小揪兒頭一回用這么好的紙寫字普通的紙已經很貴了,十張八文錢,還得湊夠一百張才賣青城山院給娃飯吃,給衣穿,也配寫東西的家伙,可練字寫字哪有定數嗄墨水兒還能兌稀點,筆岔毛兒了也能將就將就就這紙沒辦法。”
“小揪兒就去沙土上練,拿樹杈子當筆,練完一地,把沙突嚕平整再練”
婦人蹲著比了個手勢,“就那么蹲著,屁股勾子翹起來,這么小的娃娃頭,墩子上的肉都硬了,每天趴在俺腿上,讓俺給他屁股勾子揉散結”
娘親說話不文雅,被暴露屁股勾子梆硬的杜君寧,面紅耳赤地扯扯老娘衣袖,示意其務必注意影響。
婦人扭頭抹了把眼角,又迅速轉了回來,抽抽鼻頭,“真得謝恁真得謝謝恁”
顯金心間好像有張厚厚的石壁,被名為無措與倉惶的蝥蟲,一點點啃噬開。
她輕輕嘆了一口氣,將桌上那盞蜂蜜水拿起,掌心摸了摸,還好,還溫熱著,隨即異常執拗地遞到婦人手上,“您的謝,我受了您還沒吃飯吧您先喝點甜的,肚子舒服些,哪日白天,我再請您正經喝杯茶。”
顯金還想繼續說,卻見拐角處出現一個清瘦頎長的身影。
“又在趕工”
來人是陳箋方,多半見陳記鋪子上燈還亮著,便進來問一嘴。
顯金答,“快打烊了青城山院的小師弟到鋪子上來認認門。”
杜君寧一聽陳箋方的聲音,猛地抬頭,小小的眼睛大大的崇拜,怯生生道,“您您是陳舉子嗎”
陳箋方眼神落在小蘿卜頭身上,疏朗笑道,“是我。”
又問,“可是宮甲班的師弟”
杜君寧連忙點頭。
陳箋方笑得和藹,“我記得今日宮甲班學的是開蒙六記夫子特布置下好幾篇的抄默,小師弟課業做完了嗎夫子好像同我說,明日會抽查抽閱”
杜君寧面色一變,慘叫一聲,當即拉住老娘的手,匆匆忙忙地給顯金和陳箋方行了禮,便捂住邦邦硬的屁股墩往外沖。
顯金笑起來。
這小狗屎蛋子,作業都沒做完就來致謝噢
真是不務正業誒
陳箋方也笑了笑,頗有些天朗氣清的意味,朝顯金輕聲道,“走吧,天兒太晚了,小心三叔又來捉人。”
每次加班完了,陳敷來捉人時,就是顯金最丟臉的時刻。
赫赫有名的賀掌柜,被便宜爹拎著脖子罵,活像只沒啄到米粒的小雞崽。
非常不利于顯金在鋪子上威信的樹立。
顯金便把柜臺收拾收拾后,又叮囑了周二狗兩句,便從門口拎了個燈籠跟在陳箋方身后打卡下班。
誰知腳剛跨出門檻,天際處便淅淅瀝瀝地落起了小雨。
顯金預備回去拿傘,陳箋方從門后取出一把青布油紙傘,抬起下頜,清清淡淡示意顯金,“走吧,不過百十米路,幾步就到了。”
顯金想了想是這個道理。
兩把傘,還得拿兩個燈籠。
累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