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然知道那個年代是什么樣子,我可是親身參加過戰后巴黎秋季沙龍的人,那時,它的地位絲毫不遜色于如今的三大美術展。對藝術來說,那真是一個短暫又漫長的年代。”曹老的語氣中,有一絲孩子氣的頑皮和炫耀,“我的有些同伴,不滿足于遠遠的旁觀,他們親身走入了其中,成為了這些無時無刻都在不斷變換組合的色彩的一部分。”
“不少人都走的很深,也做的很好,功成名就。”
他說“我則沒有,我在漫長的旁觀后折身而反。繼續拿起了手中的毛筆,度過了往后余生。不是那些東西不好,也不是那些東西不美。都很棒,也都很美,然而那并非我想走的道路。”
“因為您覺得中國畫更好”安娜詢問。
“是的,即使面對全世界的采訪鏡頭,在任何一個場合,我都會不加思索的這么回答。我覺得中國畫更好,我覺得中國畫也更重要。”
曹軒的語氣擲地有聲“不是因為它更優越,而是因為它和我血液與身體息息相連。世界上其他無盡漂亮的美學行式,是反射著日光的萬花鏡而國畫,它對我來說是夜晚滋長的青苔,是樹梢上泛黃的落葉,是月色邊的潮水,是我所呼吸的空氣,也是日光本身。”
“人可以離開萬花筒生活,卻不能片刻脫離太陽和空氣。我握住毛筆時不到十歲,像一個小孩子一樣充滿好奇,孜孜不倦的在東夏藝術的長河中遨游。快要整整一個世紀過去了,如今我不到一百歲,依然像是一個小孩子一樣,充滿好奇,孜孜不倦的在東夏藝術的長河中遨游。”
“它是一個甜美的無法醒來的夢。籠罩了我的一生。”
老人愉快的笑笑。
“我剛剛和您說過了,不是么中國畫是我的父母,也是我的孩子。一個人怎么不對他的父母具有最深沉的敬愛,又對他的孩子充滿感情呢藝術家和評論家是不一樣的,學者可以博覽百家,仔細的細細比較每一種畫法的優劣和得失。可畫家必須無比熱愛,他筆下正在創作的東西。”
“那是你的唯一。”
“我認為中國畫是世界上最重要的藝術門類,莫奈說法國是全世界所有藝術的溫床,達利說,對于畫家,只有一件事情是真正幸運的,那就是他出生時是個西班牙人。這并不意味著,若是在某個一個特定的時空中,我們見面時會打起來。這只是我們內心深處最熱烈的情感的反射而已。我們都同樣的虔誠。”
曹軒攤開手掌。
“睿智的安娜小姐。要是因為一個老人在你面前不加掩飾的表達出了對他手中畫筆的喜愛和虔誠,你就指責他有殖民主義傾向,這未免實在太缺乏憐憫心了,不是么”
伊蓮娜小姐這次沉默了。
“請容我稍顯驕傲的向您指出一件事,中國畫可能是世界上生命力最為頑強的繪畫流派與創作行式,如果你不把壁畫歸為畫派的話那么就沒有之一了。”
“您說以千年單位為尺度,任何一種繪畫形式都會破碎再重組。從楊凡艾克在1435年從蛋彩畫的基礎上改進發明油畫,到今天大約六百年。但從顧愷之到今天,已經有整整一千六百年的歷史了。顧愷之并非國畫的發明者,在戰國時期,就已經出現了美術技法非常成熟且具有體系化的人物帛畫,國畫的歷史可以輕而易舉的前推到兩千年以上。”
“這期間,中國畫的技法形式和色彩科學,當然是一個不斷完善豐富的藝術系統,不可能是一成不變的,文人畫的書法架構,健陀羅藝術,中亞藝術,波斯美學它像大海一樣吸收著世界各地的文化符合。但它的內核,它的哲學是一脈相承,綿延不絕的。它的文化內涵,從未消亡。縱使是以一千年這樣漫長的時間尺度出法,依然能得出這樣的結論。”
曹軒用手指指向伊蓮娜小姐身前的卷軸。
“國人畫國畫,或者說,所有受到東方藝術精髓暈染的人們在畫國畫,站在這樣的書畫卷軸面前。他們看到都不是單純的技法與知識,或者任何一種教課書上的美術理論,他們腦海里第一瞬間出現的,都不是這些。”
“那應該是什么,請您教我。”
安娜將一縷頭發攏到耳后,平靜的說道。
“在這之前,關于國畫擁有更持久生命力的這個問題上,我想,我說服您了,對么安娜小姐。”
曹軒沒有立刻回答對方的問題。
他挑了挑眉毛,饒有興趣的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