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因為顧為經對藝術的理解,比以前多了很多。
或許是因為,他曾親眼見證了這幅禮佛護法圖一筆一畫的繪制過程。
也或許只是因為和那位年輕的僧侶,關于“以心映心”的交談。
在這一次激活書畫鑒定術以后,壁畫上萬千筆觸轟然破碎所露出的那個世界,并沒有像是煎餅磨坊的舞會一般,仿佛精神病人似的離奇幻夢,侵入顧為經的大腦,讓他鼻血橫流,感受到頭痛欲裂的痛苦。
蓮花寶座上端坐的菩薩雙眼后,所蘊含著的無量世界,以一種更加溫和的方式,擁抱住了他。
身體和意識像是被拆分成了兩個人。
他似乎仍然站立在大金塔側邊的廣場處,沐浴在天邊最后的一縷夕陽之下,聽著耳邊禪聲陣陣。
而另一半的他。
卻似一個無聲的幽魂,穿行在曹軒腦海中的世界。
一切都帶著老紀錄片式的感覺。
并非黑白。
并非無聲。
卻仿佛帶了一層回憶的濾鏡,帶著膠片式的陳舊泛黃的厚重質感。
十里洋場,熙熙攘攘的人流如海。
有穿著西裝和旗袍的先生小姐,有坐著汽車的達官貴人,有拉著人力車的腳夫。
有看到報上的新聞,開始拖家帶口,從滬上逃難向蘇北避禍,一只大車拉著老母,一雙扁擔挑著兒女的流亡百姓。
而在道路的另外一個方向。
正有佩戴酷似一只只黑色圓頂禮帽一樣的英國制托尼式鋼盔,神色緊張但又堅毅的十九軍戰士。
他們排成幾行,向著滬上的方向沉默行軍。
他們和曹軒所乘坐的黃包車,在道路的兩邊擦肩而過。
黃包車壓過路面接縫時,車把上所懸掛著黃銅小鈴叮當作響,軍人的腳步連著腳步,連綿的“嗒嗒嗒”的聲音,則在逐漸的遠去,仿佛是兩種不同聲調的樂部。
市井的煙火和戰爭的肅穆。
交匯,融合,又彼此告別分離。
顧為經看到了洋行大班的鏡面一樣反射著西人巡捕傲慢的臉的勞斯萊斯,也目睹了逃難而來滿臉佝僂皺紋的老妓和她降生在這個世界,就幾乎意味著苦難的女兒。
這真是一個蒲松齡筆下聊齋志異,或者紀曉嵐閱微草堂筆記式樣風格的故事。
趕考的秀才或者迷路的農夫,無意間驚擾了書畫中精魄,神游進了書畫之內。
在一日之內經歷了大宅門的繁花與衰敗,黃梁一夢間看遍了人情冷暖,紅粉枯骨,世間百態。
醒來后對著一張殘紙,幾捧前朝的瓦礫,徹悟了繁華枯榮的真義,從此遁入空門,了卻塵緣。
顧為經沒有了卻塵緣的蕭瑟感。
他只覺得四周的一切都帶著滄滄然的顆粒感。
天地之間如此肅穆又如此嘈雜,如此壯美又如此不堪。
如此令人發笑,又如此令人想要落淚。
忽然。
顧為經想到了在研究融合畫的時候,曾看到過的吳冠中有一幅以魯迅為體所畫的油畫。
畫面的主體一個在衍草雜花之中,用沉郁悲壯的筆法,所刻畫上的男人的頭顱。
頭顱的眉眼低垂,四周的山脈河流田野,在那一刻仿佛靜止不動,又仿佛大地即將崩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