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你知道么?”那雙栗色的明亮眼眸盯著他看,“我覺得梵高的畫是對安逸生活的某種矯正。”
“如果把賞析藝術當成一次牙科診料,那么看到梵高的作品就是牙套,不同點在于,這幅牙套并非是將筆觸、線條和色彩束縛的像被鐵絲箍住的牙齒一樣,牢牢的整齊排列,像打了蠟似的閃閃發光——”
四周的喧囂褪去。
萬籟俱靜之中,人心中的那個聲音就會響的格外清晰。
顧為經耳邊又一次的響起了伊蓮娜小姐的話語。
對方提到,剛剛那段話是誰說的來著?
約翰·羅金斯?不對,這位藝術著作家在英國名揚四海的年代,梵·高還只是一個籍籍無名的普通畫家,也許還在哪里當修道士呢。
它出自晚些時候的另一位英國的著名的學者西蒙·沙瑪、某位《油畫》雜志社的前任編輯、亦或只是安娜女士自己的隨口一言?
他記不太準了。
顧為經記的很清晰的是,十幾個小時以前,萊佛士酒店的底層咖啡廳里,那位年輕的藝術經理一只手拿著托盤,一只手端著手中瑰夏咖啡的杯把,露出牢牢的排列齊整,像打了蠟似的閃閃發光的牙齒,對他說道。
“——恰恰相反,這只牙套不是用來箍住牙齒。而是用來去箍住束縛本身的。緊箍住那些無聊的繁文縟節,箍住那些老舊的藝術觀點。用一種更加強烈、熱情、真實的姿態。讓筆觸在畫面間自由增長。”
“你說梵高被困住了。”
女人把視線望向窗外,輕輕拿起托盤上的咖啡杯,“只有這樣,只有箍住它,箍住鐵箍,束縛住束縛,畫布里的那個梵高……才能破困而出。”
不。
顧為經忽然意識到,這段話一定不是伊蓮娜小姐由感而發的隨口一言。
這樣的一段話,一定是伊蓮娜小姐不知在哪里讀來的。
因為說的太好了。
一百分。
正中他的心底,完全說出了他心中有朦朧的感觸,卻又受困于藝術修養的相對淺薄,無法完全準確形容出來東西。
就因如此,這段話恰恰不可能是對方的有感而發。
顧為經跨過了多少難關,受到了多少質疑和冷眼,困在西河會館里,經歷了多少的掙扎,才最終成為了現在的自己。
他才終于明白了何為卡洛爾的《雷雨天的老教堂》,什么是真正的梵高。
繪畫是一顆心寫給另一顆心的情書。
一個人想要明白這些東西,想要感受到那些最深層的思考,需要不僅是美術修養,需要的還有人生修養。
伊蓮娜小姐明顯不缺美術修養,所以她可以大談特談梵高的書信,說什么巴別塔,講什么《圣經·舊約》。
這些講的很好,沒問題。
但由感而發的說出這個?
不行。
她不配。
想要有所領悟,想要能讀的懂,能聽的懂。
你得完全經歷過這些才行,至少,至少,你得完全完全理解,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心緒才行。
她那般性格輕浮而驕縱的人,憑什么。安娜·伊蓮娜憑什么懂什么叫被困住了,憑什么懂她自己在那里說什么么?
坐在輪椅上,腿腳不方便,并不能叫做被人生困住了。
對很多人來說,是這樣的沒錯。
它代表了困難、挫折與磨難,它代表了脆弱與不便,它甚至代表了歧視與欺凌。但它同樣也意味著勇敢、堅韌與強大,也可以代表想要戰勝命運的強烈信念與反抗精神。
但抱歉。
對于整個中歐最有錢的幾個家族之一的繼承人,對于一個賬戶歐元資產后面綴著九個零的人來說,這完全代表不了什么。
世上能輕松找到三十億個愿意和她交換人生境遇的健全的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