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她自己而言,我相信卡美爾是有選擇的。”
顧為經說道。
“我相信,她主動的選擇了自己的命運。她有機會可以不選擇莫奈,畫室里有那么多的畫家,她可以不選擇莫奈,但她選擇了莫奈。父母不贊同他們之間的婚事,她可以不選擇莫奈,但她選擇了莫奈。她始終都可以選擇不理解莫奈,但即使面對那么多的困難,他們依舊度過了相對幸福的十年……按照亞歷山大的理解,就有兩種可能,要不然她嬌弱的從來沒有發出過不滿的聲音,要不然,她所發出的所有不滿的聲音,都被莫奈抹去了。但就我而言,我更愿意理解成,她選擇了去理解莫奈。”
“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有時看上去有點固執,有時看上去有點淡漠。但她還接受了對方,并且愛著對方。這是屬于她的勇氣。”
……
“所以,這和你剛剛所說的空洞的愛,空洞的奉獻,有什么區別”伊蓮娜小姐反問道。
“只有理解,才能去愛。”
“空洞的不是愛。那只是某種斯德格爾摩綜合征般的心理疾病。沒有溫度的逆來順受讓人同情。而有溫度的才是真正的愛,才需要真正的讓人敬佩勇氣。”
顧為經思索了片刻。
“愛,不僅愛別人,理解別人,也愛自己,也理解自己。我相信卡美爾不僅理解莫奈所做的事情和意義,也完全理解她自己所做的事情和意義。我讀過那些信件,那些莫奈和友人的描述之后,我愿意相信卡美爾是愛的主人,而非囚徒。”
“如果沒有那么多掙扎,便無法體現出勇氣的力量……”
“你覺得正是這種愛,讓卡美爾不是成為了莫奈偉大的奴仆,而是成為了莫奈偉大的一部分,對么”安娜想了想,反問道。
“大概是這個意思吧。如果我說,就是這種愛,讓卡美爾成為了莫奈偉大的一部分,可能會聽上去有點像是把卡美爾‘他者’化了。”
顧為經的指尖敲打著手背。
“我覺得正是這種愛的存在,讓卡美爾和莫奈兩個人的命運緊密的相連,不是畫家和他畫布上最重要的模特這樣的相連,而是更緊密的關系——而他們兩個人一起,又共同構成了藝術史上極為感人的一頁。”
顧為經想起了他讀到過的莫奈書信展上曾陳列過的一封信。
「——卡美爾和讓(莫奈和卡美爾的兒子)是我黑暗之中的唯一光明……她的忍耐讓我羞愧……我想要落淚,我發誓要用畫筆為他們贏得尊嚴——」
聽上去不是什么多么動人的情話。
可這就是莫奈本人的言語風格,很奇怪,整個十九世紀的男性藝術家們都極少在信件中表達自己的脆弱。
仿佛那是不能被接受的標簽。
落淚便意味著軟弱。
在莫奈的書信中,也只是極少極少的會流露出這樣的感情宣泄,然后又被緊緊的遮蓋住。
顧為經當時讀到這封信的時候,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觸。
直到后來。
顧為經在翻閱相關文獻的時候,讀到了相關文獻記載,莫奈晚年已經功成名就了,友人去他的莊園里拜訪,見到莫奈長久的盯著池塘里的睡蓮去看,自言自語的說道:“園的睡蓮開了,光影如她裙擺的褶皺——”
“她本該能看到這一切的。”
那一刻。
顧為經像是被什么東西擊中了。
你是一個落魄畫家,妻子和你私奔,含辛茹苦的養育著你們的孩子,你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覺得自己沒有能力給他們提供美滿的生活。
你坐在河邊畫畫,咬著牙,握著畫筆,想要流淚卻不敢流淚。
很多很多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