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讓他忍不住想起了先前讀普希金文章時的感受,當他看見普希金談到蘇格蘭場對倫敦貧民進行殘酷鎮壓的時候,他簡直恨不能對這群穿著制服的暴徒飲其血、啖其肉。
但是,偏偏下達鎮壓命令的那個家伙,卻是幫助他擺脫了牢獄之災的亞瑟黑斯廷斯爵士。
他真的很難想象這位優雅、平和的英國紳士居然會做出那種事,而且在做出那種事之后,他居然還能與海因里希海涅、亞歷山大仲馬等等進步派人士保持良好關系……或許,他也僅僅是像青年軍官和老菲利蒙諾夫那樣奉命行事
或許,在這背后,還有許多他無法了解的苦衷
自從離開了牢獄后,赫爾岑頭一次感到按照道德概念,按照行業的主要特征,把人分門別類,貼上標簽,不加區分,一律看待,這究竟是多么沒見識、多么不人道的一件事。
讓保爾里希特爾說得很對:孩子撒了謊,應該警告他這是做壞事,告訴他,他騙了人,可不要說他是騙子。
因為假使您把他定義為騙子,就使他喪失了精神上的自信心。
大多數人聽到“這人是兇手”,馬上會想起暗藏的匕首,野蠻的相貌和陰謀詭計,仿佛殺人是他的本行和職業,實際上這人一生只偶然殺過一個人。
誠然,英國人不可能既是暗探,既是拿別人的墮落作交易的奸細,又是正人君子。
但他可能既是憲兵軍官,又沒有完全喪失人的尊嚴,正如在腐敗的社會造成的不幸的犧牲者身上,我們常常可以看到溫柔的性格,慈祥的心靈,甚至光明磊落的行為。
馬車早已駛入了彼得堡的主街道,順著涅瓦大街來到與亞瑟在彼得堡的租屋前停下。
當亞瑟從赫爾岑的口中聽到這位年輕人對近期生活的評價時,約克老騙子一反常態的僵硬了一下。
對于一個篤定了從今往后要當壞人的家伙來說,沒有什么能比“你一定是有苦衷的”這句話殺傷性更大了。
受到千夫所指是預料之中的事情,因此,亞瑟從不害怕。
他甚至不擔心當高加索事件真相大白后,可能會造成的一系列外交影響,更不擔心與帕麥斯頓子爵甚至沙皇尼古拉一世交惡。
但是發生此種意料之外的變故,突如其來的被人原諒,卻是他不能忍受的。
赫爾岑,這位莫斯科大學的數理系畢業生身上正萌發著哲學家的嫩芽。
他捧著熱乎乎的茶杯,嘴里念叨著:“有人不能、不愿或不肯費力跨過名稱的束縛,向前多看一步,透過罪行,透過紊亂的假象,看清事實,卻采取清高的回避態度,或者粗暴的否定態度,這種人我是討厭的。這樣做的家伙,通常是脫離現實、不切實際的人,或者是自私自利的人,間或高尚得令人作嘔的人。否則就是那種還沒有暴露,還不打算公開撕下假面具的卑鄙無恥之徒。這種人混跡于骯臟的底層完全是出于自愿,他在那里如魚得水、興風作浪,而不像其他底層人是失足掉下去的。”
亞瑟用銀質茶匙攪動杯中沉淀的錫蘭紅茶末,骨瓷碰撞聲像極了倫敦法庭的法槌余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