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徐長文偏要逆著規矩來,用一顆書生的心,撞這堅硬的規矩,是順水推舟,再次實行新政,還是后退一步。
想起小時候,教習曾教他騎馬,說“馭馬要懂它的性子,剛則柔之,柔則剛之”,如今這天下,何嘗不是一匹烈馬
太上皇曾用剛,而他自己或許該用柔,只是這柔,不是縱容,而是要在剛硬的規矩里,尋一條,朝廷能走得長遠的路。
窗外的蟬鳴漸漸歇了,陽光也斜了些,在地上投下的影子拉長了許多,武皇閉上眼睛,手指在躺椅扶手上輕輕敲著,像是在盤算著什么,
良久,
睜開眼,眼底已沒了剛才的若有所思,只剩下一片沉靜。
這案子,不能急,徐長文要“公”,他便給“公”,只是這“公”,要慢慢來,一步一步,既要讓天下人服,也要讓太上皇……慢慢明白。
拿起旁邊的茶盞,茶已經涼了,他卻還是喝了一口,舌尖嘗到一絲清苦,但苦過之后,卻有回甘,淡淡的,在舌尖縈繞不散。
長樂宮中,
內殿長廳,
殿內的銅鶴香爐里,紫檀香正燃到第三寸,煙縷斜斜往上飄,卻在離梁頂半尺處猛地打了個旋,像是被殿內驟然繃緊的空氣攥住了。
伺候在廊下的小太監們早把呼吸斂到了極致,靴底沾著的金磚縫里的灰塵都不敢驚動——方才送文書的老太監剛把那迭油皮紙封著的卷宗擱在紫檀木案上,里頭“啪”的一聲脆響,緊接著就是茶盞砸在地上的動靜,瓷片飛濺的聲音在空蕩的大殿里撞出三四個回音,才簌簌落定。
太上皇周圣卓穿著石青色的常服,領口繡的暗紋龍形本是蜷著的,此刻卻像活了過來,隨著他猛地起身的動作繃得筆直,
此刻,
太上皇一臉的陰鬱,左手按著案沿,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骨節處磨得案面的包漿都亮了幾分,那迭文書被他右手一把薅了過去,油皮紙被攥出深深的褶皺,像是要把里頭的字都捏碎在掌心。
文書中寥寥幾句話,竟然記錄的如此刺耳,厲聲大喝,
“反了!反了!”
聲音劈頭蓋臉砸下來,帶著中氣十足的咆哮,卻又裹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眼角的皺紋本是歲月刻下的淺痕,此刻卻像刀劈斧鑿般豎了起來,把那雙曾看透兩朝風雨的眼睛,擠成了兩道寒光,直直射向跪在地上的老太監。
“徐長文他算個什么東西!一個戶部主事,敢把六部的卷宗翻個底朝天,現在倒好,審他的案子,審到要請奏皇上刑部審問,他自己倒成了鐵案里的釘子,這是給誰看!”
傳信的老太監把頭埋得更低,額角幾乎要貼上冰涼的金磚地。
他跟著太上皇四十年,從潛邸到東宮再到這長樂宮,見過他龍顏大怒時杖斃太監,見過他為邊患徹夜難眠時砸碎過整架的瓷器,卻從未見過這般怒火燒到眼底發紅的模樣。
那怒火像是從丹田一路燒上來,燒得他說話時牙關都在打顫:
“回…回太上皇,刑部的文書里說…說徐主事在獄中仍執迷不悟,又在庭審中拒不認罪,不僅不認攀誣大逆之罪,反倒…反倒拿出了當年漕運和江南虧空的帳冊副本,說…說要面呈皇上,辯個是非曲直。”
“帳冊他還有臉提帳冊!”
太上皇猛地將文書摜在案上,卷宗散開,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小楷,其中幾頁還夾著徐長文親筆寫的辯詞,字跡力透紙背,連筆鋒都帶著股不肯彎折的硬氣。
尤其是一眼掃到“臣雖卑微,不敢負天下蒼生”那行字,氣得胸口劇烈起伏,伸手一把將那頁紙扯了下來,揉成一團就往地上扔。
“天下蒼生他一個芝麻官,也配談天下蒼生!當年朕為了朝廷安穩,不得已停下查抄的事,算是一筆帶過,現在他還想翻案,是覺得朕處置不公,江南的事,無非是朕用了一些玉石,他就追著不放,是看不慣朕了。”
站在一旁的總管太監夏守忠趕緊上前,捧著個新茶盞想遞過去,卻被太上皇一胳膊肘撞開,茶盞“哐當”掉在地上,熱水濺了夏守忠一褲腿,他卻連哼都不敢哼一聲,只是慌忙跪下磕頭:
“太上皇息怒,龍體要緊啊!徐長文不過是個倔脾氣的書生,犯不著您動這么大肝火……”